“现在就是一个烂摊子。白水河流域水电项目的突然停工，给我们宣恩县的发展带来了难以估计的损失。”言毕，湖北恩施州宣恩县水电建设移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龚光平一把捻掉了手中的烟头，表情愤懑。
2009年8月，中国华电集团公司湖北分公司(下称“华电湖北”)与宣恩县政府签订《协议》，开发白水河流域水电项目。根据协议，项目拟装机12.5万千瓦，计划总投资约10亿元。这也是华电集团在湖北的第一个水电项目。
之后，华电湖北组建了湖北华电宣恩水电有限公司(下称“华电宣恩”)。原计划于2013年内完成白水河流域6座水电站的开发任务。
但在2012年6月，项目便已停工，距今已有7个月之久。华电宣恩副总经理丁存波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集团公司对项目的意见是缓建。”对于其他则不愿多讲。直到现在，白水河项目仍未有开工迹象，很有可能就此沦为华电“弃儿”。
对停工的原因，华电方面的解释是，“工程概算超过最初设计。”然而记者却在调查采访中发现，导致项目停工的原因并非如此简单。
“华电复杂的管理层级导致责任义务不明确，执行力差以及在对施工单位招标时过分看重价格因素，才是导致项目进程推进缓慢的重要原因。”华电宣恩技术总监罗福生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直言不讳。
白水河项目总投资达10亿元之巨，建成之后将创造每年不低于5000万元的财政收入。这对于国家级贫困县宣恩而言，有着重要意义。
“华电方面的停工，让宣恩又错过了一个极好的发展机遇。”龚光平如是评价。项目停工后，留下来的问题也同样棘手：水电站到底何去何从？华电拖欠施工单位的工程款又如何解决？与之相关的数千名移民到底如何安置？
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华电集团在2012年6月27日就已下达了缓建工程和撤销水电站建设现场指挥部的决定，可华电宣恩仍在6月29日和7月30日向宣恩农业银行提取贷款500万元。
“这是骗取贷款，我们已经提起诉讼了。”宣恩农业银行行长穆世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直指华电方面的阴谋。
“希望华电承担起自身的社会责任和经济责任，否则我们将追究其法律责任。”宣恩县委书记曾德权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
华电赢得竞争
宣恩县地处鄂西南边陲，境内大小河流交错流淌。据当地主管官员介绍，宣恩理论水能资源蕴藏量达500万千瓦，实际可开发的有40万千瓦。目前，在40万千瓦中已开发完成了25万千瓦。白水河流域干流四级、支流两级共12.5万千瓦装机规模开发完毕后，宣恩县的水电建设也就基本告一段落。
早在2003年11月30日，宣恩县政府与福建清华投资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清华投资”)所属宣恩卧龙有限公司签订了相关的水能资源有偿出让协议。
协议中规定，全流域分五级开发，规划总投资13亿元。协议开发时间为2004年1月1日至2008年底。清华投资共支付了1800万元的水能资源开发权转让费。白水河流域水能开发的大幕从此拉开，其过程却困难重重。龚光平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清华投资在接手后，各种工作随即展开。2004年6月，国家电力公司贵阳勘测设计研究院编制完成了《湖北宣恩白水河一级双溪水电站可行性研究报告》。
“清华投资开始进行初步设计，报各种手续。”但直至2008年底开发期满时，清华投资仅部分建成了一级双溪电站，并且直到现在也未正式验收。
“双溪电站计划是2.5万千瓦的装机规模，有5台5000千瓦的机组。但实际上，只有3台机组，装机规模也仅1.5万千瓦。”龚说。究其原因，龚光平认为，一来，清华投资作为一家私营企业，资金实力有限，而水电项目建设投入巨大。从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到后期的建设阶段，都非一般实力的公司所能承受。“双溪电站原本计划投资总额是2亿多元，清华投资只能拿出1亿多元。”
2009年，清华投资的协议开发期到期。宣恩县政府收回了白水河流域二至五级水电站的开发权，并重新招商。因有前车之鉴，宣恩县政府此次对企业资质要求更高。“我们这次想找一个信誉和实力都强的企业来。”曾德权向记者介绍，“国电、葛洲坝、华电集团三家意向企业中，尽管华电是以火力发电为主，但因为国家政策导向，华电也在逐步扩大再生能源这块的比例。”
“华电的积极性很高。”龚光平回忆。当时，华电湖北副总经理骆民强亲自带队来宣恩考察，对白水河的各方面条件都赞赏有加。
最后，华电在与葛洲坝、国电的竞争中脱颖而出。2009年7月22日，华电湖北与宣恩县政府签订了《白水河流域干流小河口至上河段开发合作框架协议书》；当年的8月19日，双方正式签订了开发协议。
停工不期而至
华电10亿项目的停工，来得让宣恩县政府方面措手不及。
曾德权和龚光平均对华电停工之举感到愕然不已。“之前，我们双方之间的合作都是很愉快的。”
在正式协议签订后的4个月内，华电宣恩成立，注册资本金为1000万元。该公司成立时由华电集团全额出资，2010年2月5日，股东变更为华电湖北。2009年9月23日，宣恩县政府、华电湖北以及华电工程公司等相关方面的主要负责人召开专门的工作会议。会议确定，2009年11月18日，项目挂牌开工，以二级观音坪电站厂房至大坝施工道路动工建设为开工标志；还确定了流域各级电站建设目标，观音坪电站应在2011年6月实现第一台机组投产发电。而另外三座干流电站沙坪、竹园和小河口也都计划在2011年内实现第一台机组发电。
上述计划，现在看来也仅仅停留在计划层面。
2012年7月5日，华电湖北财务总监兼华电宣恩董事长于涛等人突然向宣恩县政府提出：“因电站建设效益不好，决定缓建观音坪水电站。在缓建期间，做好开工准备，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建。”
在这之前，宣恩对停工毫无准备。“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震惊，也很不理解。”龚光平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当初草签协议之后，华电湖北公司立刻组织了贵阳勘测设计研究院专家来宣恩实地考察，给予的评价相当之高。
在他看来，华电方面给出的停工理由很牵强，并不成立。“如何解释条件成熟的时候再建呢？现在的时机再好不过了。”
当即，宣恩县政府对项目缓建明确表示反对。但2012年8月23日，华电宣恩向宣恩县政府正式发出《关于观音坪水电站工程建设停工的函》(鄂宣电综函[2012]04号)。
直到后来，宣恩县政府才知道其实早在2012年6月27日，华电集团就下发了《关于成立湖北宣恩观音坪水电站工程缓建清算工作组的通知》，决定缓建观音坪水电站工程，撤销水电站建设现场指挥部，并成立观音坪水电站工程缓建清算工作组。
2012年9月12日，宣恩县政府作出了《关于白水河流域梯级水电建设项目停建相关问题的复函》。此后，双方有过多次洽谈，但都没有效果。
如今，观音坪水电站的建设远未具雏形。“现在建好的工程，连总工程量的1%都不到。”华电宣恩技术总监罗福生说。
目前，观音坪水电站仅完成了左坝肩顶高程以上边坡开挖、长250米的导流洞、进场3.2千米的公路等部分工程。全长3.7千米的发电引水隧洞也只打通180米，长600米的交通洞只完成240米。
“截流尽管在2012年的4月就完成了，但到现在还没有验收。还有其他的诸如压力钢管路开挖、架设和安装，厂房基础开挖工程以及升压站工程都没开始。”罗福生说。
不仅观音坪电站只是完成初步的基础准备工作，而另外的沙坪、竹园和小河口等三座电站根本未开工。
混乱的管理层级
项目停工背后的真正原因，华电方面的说法不能让宣恩县政府方面信服。华电宣恩解释称，2009年，核算观音坪电站静态投资额为1.6亿元人民币。“但是，因为近年来物价、材料、人工等价格纷纷上涨，就造成一些工程项目不能顺利推进。
“在这种情况下，虽然盈利水平大幅度下降，但是项目尚有可行性，也不至于还不了本、付不了息。但在此后过程中，由于合同价格、对外招投标等因素，施工单位表示会产生亏损。”华电宣恩有关负责人表示，2012年3月份，华电对观音坪项目概算进行了再次梳理，工程投资超过2.8亿元，比此前预算高出70%。
据华电经济研究院测算，即使该项目在各种费用非常节约的情况下，每年仍然要造成1700万元的亏损。此外，华电集团也在转变观念，从规模思维向价值思维转变，追求资产质量，提高国有资产保值增值能力。
时代周报记者在华电集团2012年6月27日下发的《通知》中也看到：截至2011年底，工程建设推进缓慢。2012年3月，集团公司派驻现场工作组进场后，对工程造价水平重新进行了梳理，工程概算动态投资达到28688万元，较初涉概算20577万元超出40%，其经济指标已不能满足集团公司的要求。而在华电宣恩内部员工看来，导致停工另有他因。
“华电内部的管理架构十分奇怪和复杂，错乱了很多关系。”罗福生向记者披露。他告诉记者，白水河流域水电工程采取EPC方式进行开发。业主为华电湖北，但它与华电集团旗下的华电工程公司签订总承包合同。
EPC方式将原本简单的甲乙方关系彻底打乱，导致层级管理复杂化。“华电湖北是业主，华电工程是总承包，它们之间是甲乙方关系；华电工程和具体的施工企业又是新的甲乙方关系；之后华电湖北又聘请监理公司，形成甲乙方关系。另外，华电工程与设计院之间的关系又形成新的甲乙方关系。”
在此种十分复杂的合同关系之下，各方之间的责任与义务划分不尽明确。“比如，华电湖北与华电工程双方共同进行招标。施工企业进场后，业主的意见又要通过总承包传达给施工企业。细节变动，都十分麻烦。”
罗福生从事水利工作30余年，坦承从未见过如此混乱的管理层级关系。“一般而言，业主应直接去接管现场，成立指挥机构，监理方也要在现场，而无需总承包的介入。”
除此之外，罗福生还认为在招标过程中过分重视价格因素是造成停工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项目的招标工作是由华电集团旗下的招标公司来进行。“在这一招标的评价标准中，价格分、商务分和技术分分别占比50%、30%和20%。”罗福生说。如此一来便会造成竞相压价的盲目竞争。施工企业必先极力报低价格，甚至不惜低于成本价。“反正先占个位子嘛。”
在引水隧洞开挖的招标中，之前预算显示的合理价为181元/立方米，但是一企业竟然给出了141元/立方米的报价。此价格明显低于成本价。但它仍然最后中标成功。
而后，华电宣恩为加快进度，采用“先进场后谈合同”。上述中的施工企业深知报价根本无利可图的情况之下，便故意拖延时间，以此作为再次商谈价格的筹码。
“开出141元/立方米价格的企业在进场后，就不断拖延时限，在一个月之后，不得不更换备选企业来顶替。但已经浪费了一个月的时间了。”
涉嫌骗取贷款500万
白水河流域水电项目已停工多时，重启希望渺茫。对于宣恩县而言，因停工带来的损失或将无法估算。
2009年8月，双方签订协议后，华电湖北要在两个月内支付800万元的水能资源开发权转让费。但直到如今，华电也仅支付了430万元。并且令人哂笑的是，实际支付额只有400万元而已，另30万元是华电湖北用一辆三菱越野车充抵；按正式的开发协议，观音坪水电站属于已取得核准未建的项目，华电湖北仍需支付违约金500万元。
为支持水电站项目的建设，2010年，湖北省政府和宣恩县政府就分别对沙坪、小河口、竹园等三个水电站颁布了禁止在工程占地和淹没区新建建设项目及迁入人口的通告。三个库区已有81户250人因修建电站搬迁，补偿金额达到700万元。
“当时抽调了大量的人力去做工作，光是做实物调查就历时数个月之久。”宣恩县统战部副部长田代国说。“观音坪移民110人，加上其他三个电站移民人数有将近3000人。”去年，宣恩县政府已在两个移民安置点投入了150万元。上述费用相加就已将近1700万元。
其中令人尤为感到好奇的是，华电集团分明在2012年6月27日就已下发了《关于成立湖北宣恩观音坪水电站工程缓建清算工作组的通知》，明确缓建工程和撤销水电站建设现场指挥部。但是，华电宣恩仍在6月29日和7月30日向宣恩农业银行共计贷款500万元。
时代周报记者获得的借款凭证显示，华电宣恩上述两次均为“二级观音坪水电站项目建设”的借款用途，从农业银行提取，前后两次分别提取了200万元和300万元。
直到2012年11月30日，华电宣恩才向当地农业银行发送了《关于缓建观音坪水电站的函》；随后又在12月3日，向银行发去《关于2012年贷款有关问题的说明》解释说：“上述两笔贷款发放时，正值观音坪电站大坝基础施工的关键时期，急需用款。当时，华电集团缓建观音坪电站的正式文件我公司尚未收到。”
这一说法明显不能让宣恩农业银行行长穆世科满意。他指责华电宣恩此举涉嫌骗取贷款。
截至目前，华电宣恩向当地农业银行贷款4500万元。该借款担保方式为：“建设期采用信用方式，经营期内采用建成的本项目固定资产抵押及电费收费权质押。”
“我们会协助农行追讨这个债务。宣恩县是贫困山区，每年贷款额度不大。这笔不良贷款会影响我们多年来平安金融建设的创建活动，给我们招商带来困难。”曾德权告诉记者。
目前，白水河项目现场仍然一片寂静。根据《湖北省人民政府关于加强水能资源开发利用管理的意见》(鄂政发[2006]25号)的相关规定：水能资源开发使用权出让后，投资者必须在2年内开工建设，在设计工期内完成。无特殊情况在规定的时限内不开工建设或开工后时间超过1年的，由批准的地方人民政府无偿收回开发使用权。这也就意味着华电宣恩如果在2013年7月5日之前不能复工的话，宣恩县政府可无偿收回开发使用权。
据时代周报记者独家获得的一份华电湖北的内部文件显示，公司正在积极与有开发意向的丰华能源投资集团、国电和大唐等有关单位联系，洽谈成果转让事宜。
无论白水河水电项目是被转手，抑或是再次沦为“弃儿”，就如龚光平说的，“耽误的是宣恩县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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