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钢老大”们的辉煌和风采,如今已化作了夕阳的一抹余晖。在产能过剩和雾霾受到全民诟病的背景下,中国政府不得不采取限产措施,钢铁行业正由前期的小幅调整转至目前的釜底抽薪。
河北作为钢铁产能最大的省份,分配到的任务是截至2017年底,压减粗钢产能6000万吨,其中唐山作为重灾区,承担了4000万吨的压减任务,这意味着约有40万人将因此影响饭碗。
钢铁曾经是这里的名片,钢铁工人是产业工人的典型代表,是令人艳羡的职业。现在,骄傲开始褪色,后钢铁时代,工人们去哪儿?
下岗的天车工
张红今年32岁,是唐山迁安一家民营钢铁公司的天车工,公司自2013年8月份就已经解散, 1000来号人全部去自谋生路。本来按照合同,张红是2014年3月份才到期,但公司从去年5月份就发不出工资了,保险更是已经拖了两三年,现在已经开始变卖资产筹钱还账。
在钢铁业里,有着这样一个玩笑:世界上有三个地方钢铁产量达到1亿吨:中国、中国河北、中国河北唐山。在世界钢铁历史上,唐山是唯一产量达到1亿吨的城市。隶属唐山市的迁安是钢铁重镇,素有“铁迁安”之称,铁矿储量达27.2亿吨,铁精粉年产量连续14年居全国县级地方铁矿首位。
自首钢于2003年搬至迁安后,过往20年间,钢铁给这座小城带来巨额经济收益,创造了数万人的就业,也带来了严重的环境污染。一部分民营钢厂在环保压力下,相继关停。
与唐山其他地区一样,迁安大大小小的民营钢厂很多,几乎每家都有人在钢厂上班,“都是好长时间都开不了支。”张红告诉金银岛,很多都是从去年10、11月份就开始拖欠工资,到现在都拖了小半年。据张红介绍,在钢铁业红火的时候,迁安普通家庭的月收入大概在四五千块钱,这意味着,如果夫妻双方有一个下岗,家庭近一半的收入就没了。张红说,之前自己和丈夫都有工作,每个月还能攒点钱,现在只剩丈夫一个人工作,每月基本就剩不下了。
“公司(效益)最好的时候,废料里面的钢渣(每公斤)都卖1块钱,现在好钢才9毛钱。”张红显得失落而留恋。
除了张红所在公司,迁安其他钢厂也在不同程度裁员,“鑫达(音)钢厂原来有1万来人,去年一下子就裁了5000人”,张红说,有很多明知效益不好,但还是又去了其他还在运转的钢厂, “在钢厂做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干其他的工作啊”。
据她介绍,有些技术性工种还是需要人的。不过更多是去了跟原岗位不相符的岗位,环境待遇也都更差,比如张红原来是天车工,但从原公司出来后去了另一家钢厂,不过干了两个月就不干了,除了工资低以外,“环境太差了,干了一阵就天天咳嗽”。
张红目前仍在家待业,不知道自己除了在钢厂工作还能做什么?
主动辞职的临时工
打电话给杨宇时,他已经在北京,参加一个电梯维修方面的考试。杨宇今年25岁,2014年3月从首钢迁钢离职,离职的时候他已经在迁钢工作了4年,辞职原因是“赚的太少”。他说他们原来11个人的组已经走了三四个了,不过都是自己主动辞职的。杨宇说他们都是劳务用工,也就是俗称的“临时工”,一般月工资税后大概两千六七百元。
事实上迁钢并没有裁员,杨宇说,国企就这点好,没订单也有国家养着。迁钢隶属于首钢总公司,是国有大型钢铁企业。
不过他说,确实之前有要裁员的说法,但最后都没有裁,调岗是有的。杨宇说,比如一个工种原来有正式工有劳务工,公司会把所有的劳务工调到同一岗位,这样就变相节省了费用。因为一般来说劳务工的工资都远低于正式工,两者混杂工作时,会有劳务工要求“同工同酬”,全部调到一起之后,同一工种工资没有差别,也就应了“同工同酬”一说。不过这样一来,也就会有些人嫌待遇低而主动离职。
杨宇似乎一直不太相信迁钢真的有一天会要裁员或者降薪,因为他觉得“国企嘛,有国家给钱呢”。所以“虽然大家也都感觉效益不好了,但只要没说明天就把我裁掉,能待着还是待着”。
不过,杨宇也明显觉得,钢铁行业确实今不如昔了,他说,2008年钢铁正火那会儿,拉钢材跑运输的人,“一个月就能赚一辆20来万元的小车,再一个月小车就能换辆大车”,现在,“能保本就不错”,杨宇扳着手指头给金银岛算账,“一个司机一月就得5000块,再加上油钱,保养费、修车费各种费用,可不也就是保本”。另外,他说,“现在迁安饭馆的生意也不如以前好了,吃饭的人少了”。
等待中的国企员工
老许今年50了,是某国企钢厂的正式工,已经在钢厂兢兢业业工作了25年,提起公司裁员的消息,老许情绪变得特别激动,“这个年纪了,上有老下有小,在钢厂工作了一辈子,现在没工作了怎么办?”
2013年,老许的工资是3000块左右,今年因为厂子效益不好降了800块。关于此前所传正式工不会被直接辞退,厂子会提供转岗或者办理内退的说法,老许说,如果内退,本来每月3000块的工资就只会剩下大概1200块, “内退?谁愿意!”至于转岗,据老许的说法,“就是把你调到收入低,活儿又不好的岗位,其实就是变相逼人走”。
老许家只有他一人在钢厂上班,爱人一直没有工作,就是打零工,一个月700块钱左右。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刚刚毕业,另外一个孩子在读高中,还有老人要赡养,老许坦言,压力很大。
不过其实一直到现在,公司还并没有明确告诉他们裁员之类的消息,但老许心里有数,“去年年底,公司清了七八千人,基本把劳务工、临时工都清完了,下步可不就到正式工了”。老许说,现在厂子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大刀落下。
一阵沉默后,笔者试探地问老许:“如果到时候转岗或内退名单有你的话,怎么办?”老许苦笑:“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到时候再说吧,总得活着。”
压力山大的厂干部
进宣钢的大门很是费了一番力气,登记、押身份证,还是美女同事的撒娇发嗲,都没让门口的保安有半点通融,最终还是宣钢的负责人周彬派司机开车过来把我们接了进去。周彬说,公司现在正安装门禁,严格控制工人上下班时间,严打怠工迟到,这也是公司为应对不断裁员,又要保证生产的措施之一。
宣钢是宣化的支柱企业,整个宣钢的主线工人大概有1万来人,加上辅线以及工人家属大概有4万人的生活跟宣钢密切相连,占宣化总人口的10%以上。同唐山一样,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在钢厂工作。用当地人的话讲,一半宣化城都是宣钢。
我们4月中旬去宣钢时,周彬的职位已经跟原来有所不同。2013年宣钢将东区的炼钢厂、高线厂、型棒厂三个厂整合为一钢轧厂、二钢轧厂,原来的十四五个厂级干部精简为现在的8个,职工也减少了700多人。
不同于首钢迁钢的死守,宣钢从2013年就开始批量裁人了,去年年底整个宣钢的主线工人裁了大概2000人左右,由原来的15000人裁到了现在的约13000人。2000人中,基本都是劳务工。
现在宣钢除了保留了少部分装卸工,劳务工已几乎裁撤殆尽。而宣钢的底限是,2014年年底,最晚明年年初,主业最多保留10000人。这意味着,在未来半年多的时间里,宣钢还将裁掉大约3000名正式工人。周彬坦言,如何安置这些工人是个大问题,也让公司的干部有巨大的压力。
周彬称,对于这些正式工,公司不会直接裁掉,而将采用内退或转岗等形式进行安置。不过在前文提到的老许看来,这不过是换种形式裁员。
宣钢现在全公司上下都在勒紧腰带过日子,目前,正式员工的奖金已经下调, 2014年1、2月份的工资水平相较去年12月份大约下降了大约20%。“去年工资加奖金,普通工人到手月工资大概在3000块的样子,但现在也就是2000出头”。干部降得更多,宣钢内部称“567”,即科级干部奖金降50%,处级干部降60%,厅级降70%。
提到裁员,周彬连称“寒心”,几乎已被裁光的劳务工,虽叫临时工,但在宣钢工作的时间上看,并不临时。据周彬介绍,很多都是工作了20来年甚至一辈子的老员工。在领我们在厂区参观时,他不时指着厂房说:“这里原来一天一打扫,现在没人了,只能一周打扫一两次”,或又指着已破落萧条的绿化带说:“现在绿化地也没有人手搞了。”
非但如此,周彬说,公司现在对材料备件管理非常严格,能用旧的就尽量不买新的。公司对客户的付款也由之前的隔月即付,变成现在至少要拖两三个月。既便如此,周彬坦言,如果钢铁行业继续不景气下去,公司最多能撑一两年。
安置政策:仍未有定案
据媒体报道,《河北省钢铁产业结构调整方案》(下称方案)已上报一年有余,但至今仍未获批。河北省各地市也对该方案的获批翘首以待,期待着方案为削减产能带来的一系列的后遗症指明解决方向,其中也包括职工的就业处理问题。
据称,迟迟没获批不是因为拖,主要是卡在“论证”环节。随着时间推移,旧问题解决方案尚未确定,新问题又冒出,于是又开始重新调整。
在人员安置问题上,方案要求化解过剩产能企业研究制定并落实职工安置方案,报企业所在地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确保职工安置政策、资金、服务到位。并要求,企业一次性、大批量裁员的,要事先向当地政府报告。
并且,河北各级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门被要求加强失业动态监测和就业形势分析预测,将化解产能过剩矛盾中失业人员纳入就业扶持政策体系。并且要求做好失业人员社会保险关系接续和转移,按规定落实好其社会保险待遇。
“很快就能批下来了。等部委会签完,报国务院就快了。”3月19日,河北省发改委官员在接受某媒体采访时称。
钢铁的春天还远吗?
“我个人认为,不用两年,最晚明年年底,钢铁行业就会有好转。”在问到钢铁行业何时会有春天时,周彬信心十足地如是说。他给出的理由是,只要政府将本次削减产能的目标坚定不移地执行到底,不合规的民营企业被彻底清理后,钢铁的春天就来了。
事实上,认为民营钢企是导致中国钢铁产能剧增的“罪魁祸首”的不止周彬一人。统计数据显示,2000年民营钢铁产量只占全国产量的7.7%,短短十来年后,截至2013年这一比例已经猛增到约51.4%。
不过,金银岛分析师王永乐认为,2015年年底钢铁行业即可好转的说法过于乐观。王永乐称,从河北省两次集中拆除工作来看,初期被拆除的设备多属于钢铁企业主动放弃使用的生产设备,对钢铁产量基本暂无影响,再有淘汰目标规划是到2017年,所以对于2014年及2015年的淘汰力度仍要画上个问号。王永乐认为,钢铁行业好转会在3-5年之后或者更久一点。
金银岛钢铁分析师王林则干脆地表示,“若整改不中途夭折,就当前国内产能及库存来看,钢铁的'春天'仍有三秋之遥”。
(应受访人要求,除金银岛分析师外,本文人名皆为化名)(来源:金银岛 作者:李雪 王永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