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由数十节黑皮车厢编组的货车满载着从山西运来的煤块、煤粉,缓缓驶入天津港一家大型煤炭企业的码头。克虏伯巨型机械臂将货车拆节,然后夹住车厢两端向下倾倒,车厢内上百吨的煤块进入下方巨大的漏斗。经过选检后,煤炭通过传送带一路送至船舱,随船驶离。
在环渤海的多个港口,上述场景每日循环往复。但若干年后,这样的忙碌场面或许会因越发频繁的雾霾危机而改变。
目前,各界普遍认为燃煤发电是造成大气污染的主要原因。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必须建立系统完整的生态文明制度体系,用制度保护生态环境。这意味着,环境治理已经上升为基本国策。
在此背景下,中国从今年起掀起了一轮退煤大潮,北方多个省市更纷纷制定了退煤计划。上证报记者在华北地区经历数月调查获悉,仅河北、北京、天津三地,未来4年明确减少煤炭使用总量就超过了6300万吨,相当于一个特大型煤矿的全年产量。部分地区退煤速度超过预期,短短数年由堆煤场变成苗圃,为无煤化默默冲刺。
事实上,退煤行动得到了高层的肯定。昨日公布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促进煤炭行业平稳运行的意见》明确提出,将按照节能减排和环境保护要求,研究制订商品煤质量国家标准。将禁止高灰分、高硫分劣质煤炭的生产、使用和进口。严格新建煤矿准入标准,逐步淘汰9万吨/年以下的煤矿。
“中国最终还是会抛弃以煤为主的战略改为以气为主,但过程会比较漫长,且必须克服大量利益集团的阻力。”著名能源战略专家、中国国际经济交流中心智能能源研究组组长武建东教授在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说。
中电联专家也在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表示,2030年煤电将从主角位置退下,仅作为新能源、核电等非化石能源的补充。
这些说法意味着煤炭退出之路将不可逆转,这个行业也必须为自己谋划新的未来。
今年8月的一个下午,当记者乘坐长途车从北京进入河北省后,发现空气渐变浑浊,天空低处被灰色雾气笼罩,前方距离不足50米的一座大桥在低雾中若隐若现。
据同车熟悉河北天气的乘客介绍,由于地势原因,位于北部的张家口市已经是河北地区污染相对较轻的地区。炼钢、煤焦产业发达的保定市、石家庄市、唐山市雾霾天气更为严重。
转眼到了11月下旬,又是北方集体供暖季节,大气污染更远超盛夏。此前,北方多地PM2.5指数已再度集体“爆表”,因雾霾导致的航班停航、学校停课,汽车限行也屡见不鲜。
“河北的PM2.5实在太严重了,空气里整天有股异味,喉咙始终有种刺刺的感觉。”来自唐山市的邹先生告诉记者,年初回家过年时整天笼罩浓雾中,有时雾霾终日不散,几乎看不清城市的模样。
在另一座煤炭占据全市能源消费比重73%的城市——郑州,记者也亲眼见证了PM2.5对这座城市的伤害: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黑雾中,走在街上就觉呼吸不畅,建筑物外墙大多包裹着一层黑垢,街上佩口罩的人数明显多于南方。一组触目惊心的官方数据显示,郑州市2012年有251天是雾霾天气。
全社会对大气污染问题的焦虑情绪,也促使官方将其列入亟待解决的重要工作中。
9月中旬,环保部与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山东六省区市人民政府签订了大气污染防治目标责任书,标志着雾霾重灾区自救行动正式启动。
河北、北京两地先行明确了大气污染防治行动方案。相关方案均认为燃煤是雾霾天气频发的元凶,均在方案中提出要大规模压煤。
根据河北省的方案,到2017年,全省细颗粒物浓度比2012年下降25%以上。相对应的措施包括到2017年,全省煤炭消费量比2012年净削减4000万吨。全省钢铁产能削减6000万吨;全部淘汰10万千瓦以下常规燃煤机组。
北京市则计划到2015年底就实现核心区无煤化,未来4年将全部关停电厂燃煤机组,清洁发电比例达到100%,基本完成全市规模以上工业企业锅炉“煤改气”。届时,全北京市将实现削减燃煤1300万吨,燃煤总量控制在1000万吨以内。
由于毗连京包高速公路,直接连通内蒙古、山西等产煤地区,北京昌平区南口镇一度是京北最大的煤炭集散地。上证报记者在此地实地调研时却看到和想象中完全相异的一幕。
“就在两三年前,坐我这辆车,沿路随处就能看到一家家露天煤炭堆场,绵延好几站路呢。”昌平公交68路司机与记者攀谈时回忆到,尤其到秋冬季,每天能看到成群的外地运煤挂车在这一带忙碌卸货,乡村柏油路嵌满了煤渣,空气中飞舞着煤灰。
如今,当记者准备在南口煤场站下车时,司机师傅好意提醒:“您真的要从这站下车吗?这里除了提供当地居民用煤的小型煤场,几乎找不到煤了。”
如他所言,当记者从南口煤场站下车探访时,只看到大片长着野草的荒地。只有在沿路断墙上的煤炭业务联系电话和煤炭经销公司厂牌名中,才能找到昔日煤炭堆场的痕迹。
记者随机拨打了墙面上的一个煤炭业务联系电话,接电话的吴先生告诉记者,自从去年昌平区对南口煤场数十家大型煤场进行清理关停,自己已不做煤炭运输生意了。南口镇一带煤炭堆场清退后,区政府就鼓励植树造林,目前南口镇附近一带最紧俏的是苗木生意,带动了苗木交易、种植、打井等一系列就业机会。
一位南口镇居民告诉记者:“自从南口煤场进行退煤整治后,南口镇的天蓝了,地绿了,生活环境明显转好。”从南口镇不到3年实现退煤可以看出,只要政府部门下决心整治,效果将立竿见影。
据环保部官员最新透露,目前环保部与全国31个省市区签订空气质量目标责任书的工作已接近尾声。这意味着,更多省市为了改善空气质量,将加入到退煤行动中。
重压下的煤企和煤城
需求端计划大规模压煤,在上游生产环节又将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一路西行,困难的煤企、担忧的工人、疲惫的煤城一一映入记者眼帘。种种迹象表明,退煤大势绝不会一锤定音。
员工:工资大跌经费紧
大同市,晋北著名的动力煤产区,该市的矿区主要集中在南郊区口泉沟和云冈石窟一带。记者随矿工乘坐小巴进入口泉沟矿区后看到,沿路遍布早年开矿时留下的废弃工棚,而两边的山腰上的各种坑洞也见证了数十年来的采掘史。
一名老矿工告诉记者,这一带的矿现代化程度普遍不高,以人力开采为主,每个矿井下都有上千名煤炭工人。不仅如此,由于开采时间较长,目前的作业面都已经深至10多层,井下开采难度不断加大。然而挖掘难度加大,挖出来的煤质量普遍不如新开的矿。加上近两年煤价不断下跌,矿工的“辛苦钱”越来越难赚了。
“相比一线矿工,我们的工资待遇下降得更厉害。”山西某大型煤炭生产企业办公室职员赵先生告诉记者,去年煤价刚开始下跌时,包括他在内的大部分煤炭行业工作者都乐观认为这只是暂时回调。然而,今年以来工资大幅下调,各项办公经费压缩……公司方面出台的各种节约措施让他意识到,煤炭市场再度进入深度调整期,这个周期可能长达3-5年。
作为山西省最大的动力煤生产企业职工,同煤集团的张先生甚至开始回想1998年左右煤炭低迷期时工资发放困难的场景,当时全省煤炭企业中一度提出“人人二百三,共同渡难关”悲壮口号,意即从领导到普通员工,人人工资都是230元。
同煤集团下属的上市公司大同煤业三季报显示,截至前三季度已亏损8.88亿元,营收减少近七成,为了保持公司业绩,今年10月下旬,大同煤业宣布向母公司大同煤业集团转让同家梁和四老沟两个亏损严重的矿区。
“现在的日子已经很难过,如果各地方压煤计划全部实施,减少的煤炭使用量将与一个全国排名前三的煤炭生产企业年产量相当。煤炭行业的未来简直不敢想象。”赵先生向记者表示担忧的情绪。
“前几年煤炭行业曾经拥有的暴利时代将一去不复返。”煤炭营销专家李朝林认为,煤炭价格前十年攀升过高,再加上产能过剩、供过于求的压力,可持续发展、环境保护的压力、来自国际煤炭市场的巨大压力,导致了我国煤炭行业运行只能逐步进入趋于平等竞争的时代。
煤企:负担沉重转型难
为了抵御煤价长期下行的风险,今年来山西、内蒙古多家大型煤炭企业都把目光放在了煤电一体化、新型煤化工项目上,或者转战投资国家力推的光伏、风电等新能源产业。
记者采访同煤集团得知,该公司也正在极力提高非煤业务的比例。今年计划完成9个热电、电力新项目的建设。
大同市2013年政府工作报告显示,同煤集团今年还将在煤化工领域将有所作为。另据大同煤业近期公告披露,拟在山西投建100兆瓦光伏发电项目,由此一脚跨进了风头正劲的光伏领域。
但煤炭行业专家对于这种全面铺开的转型并不看好。
“同煤集团这类国有煤炭公司需要承担很多社会责任,不能完全按照市场化的模式运行,转型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位了解山西煤炭行业的权威专家告诉记者。
记者实地走访发现,进入大同南郊区后仿佛就进入了同煤集团的“地盘”。无论是科研单位、销售公司还是医院、学校,名称中均冠以“同煤”两字。路面上不时有同煤集团各家子公司的班车经过。有的矿区和生活社区紧挨在一起,带有上世纪改革前国企的鲜明烙印。
据同煤集团的工作人员透露,企业变迁过程中留下了不少历史难题,不少老矿还负担着退休员工的工资福利。去年煤价下跌不久后,老矿就率先出现亏损。记者从矿工处了解到,同一工种,同煤集团老矿的矿工收入仅为现代化新矿矿工收入的1/3到1/2。
尽管如此,煤炭集团仍然不愿放弃。“在退煤过程中,煤炭集团应该是最抵触的一部分群体。”武建东告诉上证报记者,煤炭利益集团不会轻易退出。他认为,关键要为这些企业找到新的出路,让它们在退出后有事可干。否则,作为当地经济支柱的煤企连同地方政府都很难成为这场变革的主角。
但是,这又谈何容易?从大同煤业财务报告来看,高岭土和建材两项非煤业务的试水转型暂时难言顺利。
城市:一煤独大齐萧条
不仅煤企,行业困境还连带危及煤炭大市的其他领域。
大同市一位出租司机告诉记者,大同相当一部分人的工作与煤炭打交道,煤炭形势不好,整个地区的消费水平就跟着下降。这让他回想起上世纪90年代末,当地煤炭低迷,大同街边的餐饮服务场所普遍十分萧条,就连为矿工服务的小餐馆生意也一落千丈。
同煤集团只是资源型城市困境的一个缩影。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煤炭行业专家直接指出,“一煤独大”地区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因此基本在每一次周期调整时都直接遭遇冲击。
汾渭能源一位资深分析师告诉上证报记者,在煤价上行时,毛利水平高达50%,地方有限的生产资源全都集聚在这一行业,导致其他产业萎缩。而煤价下行倒逼调整时,财政又面临巨大压力,生存都困难又如何顾得上转型。尽管当地政府也许早就注意到了过于倚重一个产业存在巨大风险,但转型调整的效果并非一朝一夕能够看见,难以展现官员的政绩,即便有能力调整时也会遭到忽视。
这无疑也是煤炭专家们的担忧:目前煤炭、煤电仍能给企业、地方带来实实在在的效益,包括神华、陕煤、晋煤、内蒙古地方煤炭集团对地方经济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加上各地大型火电企业都有配套煤矿,很难说退就退。更何况,这些企业还解决了当地大量的就业。在此基础上,一些煤炭资源丰富的地区对花钱扶持新兴产业显然兴趣不足。
对照大同、鄂尔多斯、榆林等主要煤炭产区的现状,似乎都在应验上述的“资源魔咒”。
能源变革大趋势
中国要改变现有战略:首先就是从纸本位转为物本位;二是开发煤层气,实现从煤到煤层气的跨越;三是要让现有煤转为清洁利用,通过煤制气的大规模应用来推动这一转型。
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要加快推进生态文明制度建设,环保问题已经上升至基本国策。而想要治理大气污染问题,显然需要先解决燃煤消费比例过高的问题。
“我估计到2030年后,我国煤电项目将不再允许大规模发展,仅作为新能源、核电等非化石能源的补充。”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规划统计部专家张卫东在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表示,煤炭是污染较为严重、环保措施较为复杂的化石能源。随着对环境要求提高和替代能源逐步成熟,煤炭资源的开发利用和煤电机组发展将受到适度限制。目前国内的煤炭产能已明显高于消费水平。未来随着煤炭消费增速明显放缓,煤矿资源将面临深度整合。
按照国家能源格局调整,到2017年煤炭占能源消费总量比重降低到65%以下,在燃煤总量控制上,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等区域煤炭消费要实现负增长,通过逐步提高接受外输电比例、增加天然气供应、加大非化石能源利用强度等措施替代燃煤。
“几个月前,发改委曾经开了个内部会讨论煤炭问题,当时我提的思路是‘中国应弃以煤为主的战略改为以气为主’,为此,中国要改变现有战略:首先就是从纸本位转为物本位,如用部分外汇储备换取海外的页岩气;二是开发煤层气,实现从煤到煤层气的跨越;三是要让现有煤转为清洁利用,通过煤制气的大规模应用来推动这一转型。毕竟,用气发电比用煤发电要清洁得多。”能源战略专家武建东对上证报记者说。
此前,国家发改委能源所所长助理高世宪也曾公开表示,目前我国对优质能源需求呈现较快增长,近中期气体燃料在改善我国能源结构中将发挥主要作用。
事实上,“煤改气”工程此前已在全国多地紧锣密鼓开展。
“我国多煤少气,煤改气后带来的天然气缺口有一部分可以通过非常规天然气来弥补。”煤化工专家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受“压煤上气”的能源结构调整思路指引,目前国内煤制气等非常规天然气项目投资建设速度明显加快。
据悉,目前有近40个大型煤制天然气项目正处拟建或在建状态。设计总产能达1765亿立方米/年,相当于中国2011年天然气总产量的1.72倍。根据《天然气发展“十二五”规划》要求,到2015年国产天然气供应能力将达到1760亿立方米左右。其中,煤制天然气约150至180亿立方米,占国产天然气8.5%至10%。
“从煤化工角度看,在煤炭的各种清洁转化利用方式中,煤制气是转化能量效率唯一超过50%的利用方式。”中国化工信息中心专家接受上证报记者采访时表示,投资建设煤制气项目也有助于煤炭企业实现煤的清洁化利用,经营多元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