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走私、攀比、灭绝……洁白的象牙制品背后,是一条肮脏的产业链。无意识的购买者们,也是其中的一环。
杨凤兰是谁
高佳佳在坦桑尼亚已经工作了7年时间,在网上看到杨凤兰被抓的消息,她非常震惊:“象牙女王”这种描述,跟她知道的那位餐馆女老板实在对不上号。
“这些年因为中国对非洲的投资力度增加,在坦桑尼亚的中国人越来越多,主要是做建筑、贸易。”高佳佳自己的公司在达累斯萨拉姆,这是坦桑尼亚的前首都,也是全国最大的城市。
杨凤兰在当地,最主要的身份是“北京饭店”的老板。在本地华人的聚会中,高佳佳与杨凤兰打过几次照面。她记忆中杨凤兰身材不高,戴着眼镜,没什么特别的,就知道这是在当地待了20多年的老人,打了个招呼而已。
杨凤兰是一位“老坦桑”。在20世纪60年代,为了建设坦赞铁路,北京外国语大学成立了斯瓦希里语专业,本来在插队的杨凤兰成了该专业的首批毕业 生。一毕业,杨凤兰就开始为坦赞铁路建设项目担任翻译,并且在坦桑尼亚成家,生下一女,为了纪念非洲的经历,女儿的名字还专门用了一个“非”字。
2014年5月15日,香港化学废物处理中心展出了没收的象牙制品。香港已启动以焚化方式销毁近 30吨库存没收象牙的行动
坦赞铁路项目结束后,杨凤兰回国被分配到北京生产服务局外经处工作,负责北京市集体街道企业外贸出口。等到90年代,市场经济逐步开始兴盛,坦桑尼亚也对中国开放了投资,杨凤兰抓住了机会,重新举家回到了年轻时工作的地方。
1998年,杨凤兰租下了达累斯萨拉姆汽车站的旧厂房,一层的北京饭店成为当地第一家火锅店,二层变成了她的投资公司。
北京饭店一度十分红火。7年前曾派驻到坦桑尼亚的老黄还记得,因为离中国大使馆近,当年同事们经常在这里聚餐。“环境、饭菜还不错,但也没有说特别 突出。”老黄有时在店里能遇到杨凤兰,他的社交圈主要还是自己做技术的同行们,眼前的这位大姐无甚出奇,大家寒暄无非是聊几句家常。
等到这两年,达市的高档中国餐馆越来越多,北京饭店的水平渐渐被比下去了,到了高佳佳常驻的时期,这个饭店对中国胃口已经毫无吸引力。“我路过几次,门脸看起来特别简单,就是挂两串红灯笼。我从来没去吃过,非洲有很多口味不太正的中餐馆,去吃的都是当地黑人。”
“杨凤兰应该混得不太好。”高佳佳跟杨凤兰的亲戚有合作,多多少少也听说过这位老人的情况。在坦桑尼亚的华商,只要赚了钱,都会盖房子买农场,高佳 佳自己这几年也置办了不少不动产,但她从来没听说过杨凤兰在当地有多大的扩张。在2014年11月的报道中,杨凤兰有一个7公顷的胡椒农场。“在非洲圈地 很便宜,几千美元就能买1公顷,7公顷真的太小了。”
“不高调。”高佳佳和老黄提到杨凤兰,都用了这个词。中国媒体此前对杨凤兰的报道,看起来也是宣传中的过誉——杨凤兰是“坦桑尼亚中非民间商会副主 席及秘书长”,但高佳佳告诉我们,当地的华人商会太多了。“她这个商会其实没什么人气,副会长的职位很多时候也是拿钱捐出来的。”
在有限的关注中,高佳佳心目中的杨凤兰,在商人圈子里谈不上什么威望,生意应该做得也不好,并非像抓捕新闻中写得那样地位显赫。“自己有大实业的,谁会去做这个(象牙买卖)?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犯罪,现在完全是脸面尽失。”
根据坦桑尼亚国家及跨国重罪调查组公布的信息,杨凤兰十余年内秘密走私了706枚象牙,意味着大约350头大象因此被盗猎杀害,而且整个活动很有可 能从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目前公布的涉案金额约54亿坦桑尼亚先令(约270万美元),是目前非洲规模最大的象牙走私犯罪之一。还有消息称,杨 凤兰还涉及为盗猎团伙提供资金,帮助犯罪分子购买武器和汽车,并为盗猎活动贿赂相关官员。
在去年的报道中,65岁的杨凤兰这样描述自己:“我知道我应该退休了,但是每当我想到,我的语言优势和人脉资源能帮助中坦两国人建立交流互信,我就不想停止工作了。”
“我自己其实就是中坦友谊最好的例证。”
杨凤兰跟所有人开了个大玩笑,一个非常残忍的玩笑。
泛滥的市场
去乌木市场能买到象牙,是坦桑尼亚华人圈公开的秘密。
国企职员张雨,在2012年被短期外派过坦桑尼亚。“非洲的纪念品市场其实都这样,一进去人家看你是中国人,就直接蹦出来中文单词:象牙、玳瑁、犀 牛角。”张雨发现,只要流露出兴趣,每个摊位都能翻出象牙存货,全是各种“小东小西”——吊坠、筷子、印章,还有整副麻将牌。“非洲人不会抠字儿,就是做 成小四方体,带回国自己再加工。”
老黄7年前去时,一个像马克杯那么高的象牙,简单雕刻过,只卖50美元,再小一点的玩意儿便宜到大家都不操心价格了。
中国员工们已经研究出了各种过海关的方法。高佳佳听说,早年安检不严的时候,过第一道行李安检时,要把手镯吊坠都戴在身上,在第二道检查人之前,再赶紧把象牙制品塞到行李里。“最初几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地海关都不管。”
这几年,随着盗猎越发猖獗,环保意识提升,坦桑尼亚的安检渐渐严格起来。很多公司都有“同事买了一大堆象牙制品,在机场直接就被扣了”的故事。张雨 的同事买了副麻将牌,每次在行李角落里塞上几颗,蚂蚁搬家一样,几年才把一副牌运完。高佳佳每次在非洲出差,遇到那种沾沾自喜炫耀买到象牙的中国游客,总 会提醒他们,一旦被海关查到就可能会被监禁。很多购买者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直到看见安检的阵仗,才吓得飞快把牙雕翻出来,直接找垃圾桶扔掉。
低廉的价格,和一些中国人对野生动物制品近乎狂热的痴迷,催生了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当地人也找到了空子,有些政界人士喜欢佩戴狮子牙,认为能保佑仕途,高佳佳告诉我们,这颗牙很可能是从鬣狗嘴里拔出来的,骗的就是中国人。
来自三家不同中资公司的采访对象都提到,往往重要领导来坦桑尼亚进行外交活动时,市面上的象牙都会涨价。张雨自己的公司也买过。“说实在的,上面 要,我们也买过送人。”高佳佳在肯尼亚的朋友就曾经半夜全城各处找长木箱,那个女生到最后才意识到,这是为凌晨离境的某中国团队装象牙用的。“我那时候刚 参加工作,以为职位高的人觉悟也高,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太幼稚了。”
坦桑尼亚政府监管中的腐败,是象牙流失的重要原因之一。
张雨告诉我们,很多中国人刚从乌木市场出来,就会被当地警察盘问,发现了象牙制品就要用钱打点。“他们不是为了象牙,就是为了讹诈。”
海关因为安检细致,携带整根象牙上飞机是不可能的任务,即便通过贿赂带上了,到国内也会立刻被查处。根据此前的查获新闻,大量的整颗象牙正在通过集装箱,被源源不断地运送出境。
象牙卖到哪里去了?
令人难堪的是,那些走私的象牙,绝大多数是卖到了中国。
2013年3月,在泰国首都曼谷举行的CITES公约签署国会议上,8个国家被指控对掠杀大象负有直接或间接的责任——肯尼亚、坦桑尼亚、南非对掠杀大象负有直接的责任;马来西亚、菲律宾、越南则负责运输象牙,而象牙的主要消费国,是中国和泰国。
象牙也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
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中国项目执行主管李立姝告诉我们,除了南非、纳米比亚、津巴布韦、博茨瓦纳四个国家之外,非洲其他国家的非洲象种群都被列入了《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附录I,意味着完全禁止在国际上进行贸易。
余下的这四个国家,每年必须在严格的控制下做“非商业目的的狩猎纪念物贸易”,进口象牙时,必须向中国国内林业局和“濒管办”办理申请,对方国家也需开具相关文件,证明象牙为狩猎所得。
国家层面最近一次大量购买象牙,是2009年以“传承象牙雕刻非物质文化遗产而非发展象牙产业”为由通过《公约》委员会表决同意,购买了南部非洲三 个国家出售的60吨存量象牙。这些象牙被销售到中国林业局、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批准的象牙加工、销售场所,合法象牙制品有一对一的收藏证。
这是一个非常理想化的管理渠道,但事实远远比这种情况泛滥得多。
2013年以来,海关在沈阳、上海的机场,北京、青岛、合肥的邮政系统等多地都查获过大宗象牙走私品,对象牙制品的追求完全没有地域区分,而且近年随着盘手串的风气兴起,象牙珠子的需求更加旺盛了。
李立姝让我们到微博上搜索“果冻料”,鼠标一滚,立刻看到无数在网上非法卖象牙制品的微商——收藏证一证多用,已经是公开的秘密,2011年的调查 中,59.6%的合法象牙加工企业都会在合法原料中掺入非法原料,更何况还有大量地下非法加工作坊?合法,已经被投机者们用作为非法买卖象牙的障眼法。
这背后是整个非洲象种群的灾难。
在20世纪初,非洲的大象总数超过1000万头,到1980年,已经下降至120万头左右,而经过近年的疯狂盗猎屠杀,今天这一数字只有不足50万头。
坦桑尼亚拥有非洲第二大象牙种群,2009到2014年间,坦桑尼亚的大象数量从11万头剧降至4万余头,降幅高达60%。
每根象牙背后,都是残忍的杀戮,手串上精美的象牙珠子,其实都是杀生的记号。
为了获得象牙,盗猎分子会活活将大象的半张脸直接砍掉。WCS的专家达伦·波特吉特博士在莫桑比克搜寻盗猎者时,曾经在直升机上震惊地看到,一头成年公象侧翻在地,盗猎者砍掉了它的象鼻和半张脸,刚刚取走了它的象牙。
这只大象还活着,已经陷入了窒息,在地上不停地摆动四肢,无助地挣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惨状吓住了,大象被巨大的痛苦折磨,直到最后气绝身亡。
而为了节省子弹,更多看不见的现场里,大象就是这样被活着割掉象牙,遗弃致死的。
如果盗猎的趋势再不遏制,非洲象将在10年到20年内灭绝。
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
2014年1月6日,国家林业局和海关总署在广东省粉碎了6.1吨近年来查没的象牙,按照黑市价格,这些象牙总价值可达数千万元。
直接粉碎,避免流通进市场,不让合法交易掩盖走私黑市,是目前打击非法象牙贸易的最好办法。
10月15日,中国国家林业局发布公告称,经研究决定,从公告发布之日起至2016年10月15日止,中国临时禁止进口在非洲进行狩猎后获得的狩猎纪念物象牙,国家林业局暂停受理相关行政许可事项。这意味着至少在未来一年内,中国已经禁止了一切象牙进口。
一些中国人已经拿出了更直接的行动。
王珂是蓝天救援队的志愿者,今年,他组织了蓝天救援队第一批反盗猎小队,一行5人在今年5月到津巴布韦国家公园做反盗猎活动。
在津巴布韦,常见的反盗猎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官方的森林部队,另一种就是各国的非政府组织志愿队伍。蓝天救援队此行属于第二种。
在2月份,蓝天救援队已经与津巴布韦政府签好了第一期两年的合作备忘录,调派队员轮值做志愿服务。没想到马上要出发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谁都知道中国是象牙最大购买国,临行前各种阻挠的声音开始出来了。西方非政府组织觉得我们是打着反盗猎的名义过去做盗猎的,不希望我们过去。”王 珂觉得,他们之所以这么说,一部分是要维护自己的地位;另一部分是过于自大,不尊重中国的非政府组织;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在非法象牙贸易上,中国长期以来 的形象太负面了。
第一期行动最终还是照常进行了。队员们跟当地有执法权的官方警察一起合作巡逻,离盗猎分子最近的一次,对方营地的篝火刚刚熄灭,还留着火星。虽然没有短兵相接,但队员们已经起到了震慑作用。
10月末,马上第二期队员也要出发了,这一次是由一名动物学家带队。“专家到那看见树上的鸟飞了,就会知道是不是有动物过来,动物是为了喝水,还是 后面有盗猎的人在追。”王珂告诉我们,反盗猎不是看单次的行动效果,他们后续要考察当地的动物资源,帮助开展动物旅游改善经济,从根本上遏制当地人为了区 区100美元,就帮忙猎杀大象的犯罪行为。
“我们的工作是很多元的,回到津巴布韦首都,包括接受你的采访,做宣传教育也是一种工作。”王珂说。
巧的是,在采访时,旁边一直听我们聊天的咖啡馆客人忍不住插话,这是位年纪不大的小伙子,他扬起右手上的紫檀手串,让我们看中间那两颗象牙珠子:每一颗直径都跟1元硬币差不多,其中一颗被雕刻成了弥勒佛佛头。
“这个佛头是几年前买的,500块钱,现在早不是这个价了。”按王珂了解,非洲的小颗象牙每克约10元人民币,小伙子告诉我们,北京的价格已经翻到 了50元,他翻出来一个朋友的微信朋友圈,在满屏的紫檀、菩提子、蜜蜡中,还有大量的象牙制品照片,点开每一张都是成堆的象牙佛头、挂牌。
“买的人太多了。是,大家都不在明面上买,实际上这种地下的交易你管也管不了。”我问小伙子,不觉得自己戴这颗象牙是杀生吗,他特别自信:“这头大象不是为我而死的啊,我买不买,这头大象都已经死了。”
这正是象牙买家最错误的逻辑。因为国内大量的象牙需求,会刺激整个犯罪链条,像杨凤云这样的走私犯就会跟非洲盗猎团伙下订单,源源不断地销售资金, 都会变成盗猎分子手中更专业的汽车和枪支。更恐怖的是,乌干达“圣灵抵抗军”、索马里“青年党”、苏丹达尔富尔地区的武装分子等恐怖组织或人员也会通过盗 猎象牙,来购买军火。
即便是普通游客最零碎的购买需求,也是盗猎链条中重要的一环。像张雨因为好奇买回来的象牙手镯、吊坠,因做工粗糙,回国后根本就没再佩戴过,但这已经给大象带来了伤害。
咖啡馆小伙觉得,自己这两颗也不过是边角料,整颗象牙的才应该多监管。李立姝工作中听过很多同样的自辩:“虽然边角料看起来不多,但是给大家一个印象:买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现在从吊坠开始买,等到有经济能力就会惦记着换一个更大的。”
“而且在一个圈子里,大家都买,就越发觉得这个东西不要紧,没有道德约束。但考虑到中国的人口,这个东西就是积少成多的。中国人越来越有钱了,就像手串这个圈子,越来越追求象牙这种奇珍异宝,最后的结果就太可怕了。”李立姝说。
蓝天救援队的反盗猎行动完全是自费的,每名队员都要自己支付十几万元费用。在第二批队伍出发前,王珂拉到一些赞助,很多厂家捐助了动力三角翼小飞机、帐篷、橡皮艇、野外服装等。“所有这些厂家不管最后有没有赞助我们,都非常支持我们的行动。大家的意识还是够的。”
(出于采访对象要求,高佳佳、老黄、张雨等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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