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唐山人,像很多我的同龄人一样,生在唐山长在唐山,工作却在北京,每年回唐山待得时间最久的,除了国庆节便是春节。就这样,一年又一年。
今年春节前夕,我像以往回唐山一样,坐上京、唐两地大部分人都熟知的“大巴”,回家过年。那时我不知道,这个春节竟比以往多了份沉重。
投的钱节前被套了
今年春节,唐山的亲友们“气场”有些异样,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副过年的喜气,背后却隐隐有不安。
与此呼应,我无意间听到母亲接电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讲安慰的话:“别着急,这也不是着急能解决的事儿,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再给他点儿时间,能挽回一点儿是一点儿。”几番盘问,我才知道,电话那边是母亲的一位同事,一家人辛苦攒下的近百万元被“套”在了一家担保公司里,“到期了,取不出来,现在连按月付的利息都给不了。”
再追问,母亲的回答像挤牙膏一样——“在担保公司入的钱”、“那公司都开了好几年了”、“头半年有几家公司倒了,跟着这家也打不了利息取不了钱了”、“咋了?你问这个干啥?”我只好知趣,收住话头,转移话题。
在唐山市区转悠,担保公司、投资公司的招牌每走几步就看见一个,大小不一,有的还窝在社区居民楼里。起初我觉得惊讶,因为真的没想到民间借贷竟然已经在唐山扎根这么深。
在一次亲友聚会时,这种隐隐的不安笼罩下的沉默,被我的一个亲戚打破。他试探地问我:“咱们这儿的事,你们能报不?”他的语气像极了特务接头,小心翼翼,好像生怕惊扰到谁。
原来,早在五六年前,担保、投资性质的公司已经在唐山出现,用亲戚的话说,“那时候少,没多少人知道”。2013年前后,这类公司在唐山“遍地开花”。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很热闹,自己也进公司“实地看”,加上耳闻的高利息,“再有业务员、储户一游说”,几经思量,他决定“放钱”。在考察阶段,他甚至得出了自己的经验:“叫投资公司的不保准儿,担保公司肯定能保本儿。”问他为什么这么认为,他说,“公司名儿上明摆着的”、“别人也这么说”。
第一年,平安无事,每个月利息按时到账,逢年过节投资公司或组织聚餐或发油发面,“到期了就又加钱了”。“万万没想到哇,2014年11月底眼瞅着到期了,公司出事了,甭说本金,连利息都没有哇,可愁死我了。”
亲戚问我:“你说这钱还能追回来吗?”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还带着一丝不确定。不等我回答,他自言自语一样嘟囔:“唉,我看费劲。”
聊天群哀叹“这年咋过啊”
我的这位亲戚加了一个聊天群,里面都是跟他一样“钱回不来”的人。在这个群里,很多人大部分时间并不发言。活跃成员屈指可数,亲戚说那些都是群里的“骨干”,“是我们这些储户的代表,有啥事了都是他们组织,跟公司老板联系、催账”。
除了要钱是一致的目的,聊天群里不时地会有不一样的声音出现,时不时有某个储户着急了在群里“闹情绪”。聊天群里所有能在短时间内引发普遍响应的话题,都与大家的钱有关。
他们中间,有一部分是把钱放在不同公司,结果全都被套。“觉得都放在一家心里不踏实,结果一出事是一家接一家。”亲戚也险些在另外一家担保公司“再放钱”。在这个群里,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号码,分别来自我的邻居和朋友。在年三十当天,他们还在群里问着“上次承诺的这个月给利息是真的吗”、“这次又兑现不了怎么办”,每一个字都写着心焦。
李先生,已经退休在家,由于钱款被套,不得不跟孩子们学上网,“只要能把钱追回来,咋都中。”按照他的说法,“出事”的分两类:“一类是资金出状况,可能没回款、可能投资失败、也可能被挥霍掉了,都有可能;还有一类是骗局。”他坚信自己遇到的情况属于后者。
2013年,李先生通过唐山当地一份颇有影响力的报纸上的广告得知了一家投资公司,先是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过去”,然后打听到“老板是个女的、以前当过国家干部、还信佛”,再加上这家公司出示的各类证照、另有一家担保公司为其担保,李先生放心地“放钱”。2014年11月中下旬,该公司突然事发,李先生和其他“储户”渐渐摸清,原来这家投资公司的女老板与担保公司的男老板是夫妻,“媳妇借钱,丈夫担保,这明显是假的啊!我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放钱?快拉倒!”紧跟着的,是他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突然让我想到那个聊天群里,从2015年2月15日开始,几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重复一句话:“这年咋过啊?”
“这就是遭灾啊”
我开始渐渐明白为何感到不安。
由于投资公司或担保公司曾经组织的聚会活动,“储户”之间结识、熟悉,出事之后,通过各种聊天群、微信群,又继续认识更多同病相怜的人。
李先生自荐成为“储户”们的代表,也借此了解了不少人的情况,“钱数不一样,少的几万,多的几百万,都有”。
“哎呀,这就是遭灾啊!”李先生又叹了一口气。“可能10万块钱对有些人无所谓,但有的家里只有这10万块,想每个月拿2000块钱过生活。现在10万块钱没了,相当于全家所有财产都没了,比那些砸了几百万元的家庭受灾程度还要大。”
对于我这个在异乡媒体做记者的唐山老乡,李先生对我的态度与亲友刻意隐瞒我的态度有些不同。相比之下,他显得更愿意跟我聊起“被骗的事儿”。李先生告诉我,最终他们选择了报案,2014年11月底,那两家公司的“夫妻档”老板一同被抓,“现在女老板还在里头”。他自认为代表着一部分人,这些人应该有着与他同样的心态:“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了,只能是尽全力,希望得到政府的支持,也希望得到媒体的帮助。”
也有人跟李先生的态度不一样,比如我的亲戚,虽然主动跟我聊起此事,但或许一吐为快比寻求解决之道来得更为重要。长久以来的压力与压抑,总是需要有个倾泻的机会和出口。
而那些根本不愿面对我的亲友,更多的是自我搪塞:“有些公司现在的情况,能不闹大就不闹大,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因钱变味的老家
印象里,每次有人问我“唐山怎么样”,我的回答最多的是“还行”。即便在前几年,唐山大力推行的建设政策而显示出焕然一新之态时,我的回答也是“还行”。离好还差一点儿,这种意味总是有。
就像这次坐大巴回唐山,大巴开上南北走向的站前路时,几年前曾经大张旗鼓修建的“环城水系”的一段,干巴巴地出现在我眼前。刚刚竣工时,木桥、栏杆、芦苇、河水,我曾亲眼见过附近社区的居民在这条人工河的岸边散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段人工开挖的河道没水了,两岸景观在冬天里显得尤其破败,前后的时间也不过两三年。
十几年前在石家庄上大学时,不止一次有人当面跟我说“你们唐山好哇,有钱”。那时候,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往往用一句“嗯,好车不少”来搪塞。
回想起来,走下大巴车、乘车回家的路上,我曾暗自不满于沿路正在建设的新建筑依然紧挨路边——唐山堵车越来越严重,感叹“道儿忒窄”的市民已经越来越多,但所有新开工的建筑却始终无一例外地尽可能挨着路边,即便是好车,在唐山也跑不起来。
直到现在,“唐山人有钱”,依然是河北省内不少人对唐山的印象。
但今年的春节,因为钱,我眼中的唐山有着不同于以往的气氛。
我无从知晓在最近不到半年时间里“遭灾”的家庭究竟有多少,惟愿不是李先生猜测的“上万户”。“是,也怨我们心贪。”他如是说。这话听得我一阵心酸,抛开辨别能力不说,能够承认这一点的人,我相信一定是付出过沉重代价。只希望,这些从唐山百姓手里流出去的钱,别像站前路那条干涸的人工河道那样不知在什么时候见了底、没人管。
说到底,我希望再有人问我“唐山怎么样”时,我能有足够的底气说“好”。(记者 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