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城”公职人员的酒生意

　　12月12日下午,四川省泸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办公室,一工作人员递来泸州老窖的产品宣传单。该宣传单里最贵的品种零售价为36.8万元。本报记者 卢义杰摄

　　“泸州老窖的浓香经典,低度的,38度的是198元。”

　　“多少毫升?”

　　“500毫升。”

　　“高度的呢?”

　　“298元。”

　　“泸州老窖的老酒坊呢?”

　　“老酒坊,有很多种。有一种38度的,是54元。”

　　熟练报出这些价格的,不是四川泸州老窖的销售人员,而是泸州市邮政局的工作人员。

　　中国青年报记者近日调查发现,除泸州市邮政局之外,该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文化新闻出版局、国土资源局、中国工商银行泸州分行、中国联通泸州分公司等行政、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的工作人员,均表示可引荐购买泸州老窖等当地生产的名酒。其中最昂贵的,市场价为51.8万元,但活动认购价仅为8.8888万元。

　　一位不愿公开身份的泸州某单位中层干部告诉记者,上述现象与部分行政机关、事业单位、国有企业被摊派了当地名酒的销售任务有关,“11月初,各单位到市里去开会(接到的任务),但没有下发正式文件。根据统一安排,单位领导再给我们传达精神”。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接到销售任务。”该干部表示,中央“八项规定”、“反四风”的要求出台后,高档名酒市场总体遇冷。“泸州财政一部分是‘酒财政’,而老窖是酒业的龙头。酒不好卖,税收不齐,地方财政收入会大幅度减少。”

　　银行开座谈会“转嫁”销售任务

　　11月初,当听单位领导提起“春节前解决上千万元泸州老窖销路”的任务时,在泸州市一家银行工作的赵娜(化名)觉得这几乎无法完成。

　　在中国酒业的版图中,泸州老窖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泸州,这座拥有2000多年历史的古城别称“酒城”,其酒与茅台、五粮液等齐名。甚至,游客一走出泸州蓝田机场,就能在广场上看到泸州老窖的巨幅户外广告。

　　但如今,酒成了赵娜的“噩梦”。赵娜说,她的单位被分配到上千万元的泸州老窖销售任务,任务分解到她的科室,仍有200多万元。这些酒是泸州老窖的国窖1573系列,大多单价在千元以上。

　　如果任务完不成,后果之一是单位在参评先进时会受到影响。

　　“我很惊讶。这是严重的政企不分,和三中全会‘市场要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的精神是相悖的。”赵娜近日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与“八项规定”、“反四风”的要求也不吻合。

　　赵娜所在的银行,最终选择以“年终联欢”的形式解决一部分销售任务。赵娜说,她们邀请客户参加了一次年终座谈会,简单通报了全年的工作情况,然后话锋一转,告诉客户要为政府分忧、为企业分忧,让客户帮助“解决些困难”。

　　据了解,这些客户是当地主要的大中型企业,约三四十家,均在该银行有贷款。

　　“听了这些话,企业都懂是什么意思。”赵娜说,贷款企业大多都有求于银行,座谈会的最终目的“就是让他们订酒”。

　　一些客户现场认购并刷卡缴费,这场座谈会完成了大约两三百万元的销售任务。据赵娜所知,这些钱会先划到某个账户,后转到泸州老窖,企业可以凭提货单到厂家领酒,也可以请厂家送货上门。

　　对于银行而言,这样的交易并非没有“成本”。一位知情人士称,银行当时给了部分客户承诺:可以根据客户的信用等级情况,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予贷款优惠、利率优惠。“不然人家企业也不干”。

　　赵娜告诉记者,除了座谈会,另一部分推销任务交给了基层储蓄所,数额大约只占10%,因为储蓄所通常不会直接发放贷款,任务量只能“自行消化”。

　　“肯定要去求别人,谁都不愿意买,太贵了。只好做工作,说服他们去买。”当地一位银行职员说。

　　最近,在赵娜的单位,上千元一瓶的国窖1573系列的推销任务基本完成,正在推销的是价格在800元～1500元左右的大曲。

　　“我不知道剩下的任务怎么解决。”赵娜感到不满,“这是不可能完成的。而我们金融系统算完成得比较好的。”

　　她说,她认识的其他单位的朋友,也正根据单位工作性质进行推销,形式各不相同。

　　政府工作人员称不是“卖酒”,而是“介绍”、“推荐”、“帮朋友卖”

　　“我们没有销售泸州老窖的任务。好像有些单位有,你要不问一下他们?”当中国青年报记者询问是否有卖泸州老窖时,泸州市体育局一位工作人员直言没有销售任务。

　　连日来,记者调查发现,泸州市国土局、邮政局、工商局、文化新闻出版局、中国工商银行泸州分行、中国联通泸州分公司等行政、事业单位或国有企业,均有工作人员声称可销售泸州老窖。

　　泸州市国土局一位李姓工作人员说,如果要买酒,必须确认购买者的单位、姓名,还有“推荐人”。

　　“我们也是推荐别人给泸州老窖公司,让他们确认一下符不符合他们的购买条件。”李姓工作人员说,这种酒不卖给私人,不是谁都可以买得到的,“这是高档的酒,最起码都是国窖1573系列以上。”

　　相较而言,泸州市邮政局卖的产品价位稍低一些。“我们主要是卖浓香经典,还有就是老酒坊、永盛烧坊。”一位徐姓工作人员向记者表示,泸州市邮政局没有推销国窖1573,只有泸州老窖其他三个系列。

　　按照徐女士的说法,从今年11月下旬到12月底,泸州老窖正在与邮政搞一个大型活动,“以前还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搞活动”,“网上查不到的,因为这个是专供我们邮政在卖的”。

　　她称,如有需要,可以到邮政局看酒验货,酒存放在邮政局。

　　不过,当记者12月12日在泸州市区致电徐女士时,她表示泸州市邮政局已经没货了,且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有货。

　　“我不是全职做这个的。和你说不清楚。”记者询问能否提供供货商电话,她称不知情。此前,徐姓工作人员亦表示自己不分管卖酒业务。

　　愿意留下私人手机号的不只是泸州市邮政局。泸州市文化新闻出版局工作人员同样主动把一位梅姓工作人员的手机号告诉记者。

　　“我这里可以卖泸州老窖。”梅姓工作人员坦言,文化新闻出版局推荐的有泸州老窖1573系列、国韵等等。

　　与邮政局不同的是,梅先生表示酒并未存放在文化新闻出版局里,且此举不是“卖酒”,而是“介绍”。“我们文化局是没有酒的。主要是支援我们的客户或者我们认识的人需要买酒的话,就可以给泸州老窖介绍过去。我们是不卖酒的,文化局怎么能卖酒呢?”

　　记者表示担心酒的真假。梅先生以单价1.8万元的国韵酒为例解释称,该酒属于定制酒,有一个在市场上不流通的订制号。“你需要买,可以把钱打到我们这儿或者直接打到泸州老窖的账户上。定制的酒需要一段时间,比如1个月或者20多天。弄出来以后,不管你在哪里,可以由快递公司给你送过来。每坛酒都有认购号和认购证书”。

　　12月11日下午,这位工作人员给记者的邮箱发来了一份名为“泸州老窖推介产品及信息”的文档。

　　该文档题为《泸州老窖“生命中的那坛酒”活动产品系列》,列举了泸州老窖12种定制酒、两种瓶装酒的产品名称、规格、市场价、认购价等信息。其中,最昂贵的是“国窖1573万马奔腾”,市场单价为51.8万元,认购单价为8.8888万元;价位最低的是国窖1573,认购单价为880元,未标注市场价。

　　记者通过网络检索发现,52度的国窖1573,其市场单价为1666元。

　　在记者调查过程中,所联系的部门工作人员几乎都否认“任务”、卖酒的说法。除了梅先生称是“介绍”,中国联通泸州分公司一位工作人员的解释是“我是在帮朋友卖”。

　　“我们是市工商局,没有对外卖酒。我们是要扶持泸州酒业的发展嘛,老窖那边让我们帮着联系一下。”泸州市工商局办公室有关人士表示,老窖公司推出了“生命中的那坛酒”的活动,一名胡姓主任“主要负责接待那块”。

　　记者12日下午在泸州市工商局办公室见到了胡姓主任。她在办公室电脑的“客户回馈”文件夹中,打印了一份文档。这份文档与梅先生发给记者的宣传单几乎相同。

　　泸州老窖经理坦言政府工作人员“是有任务的”

　　在泸州市文化新闻出版局梅姓工作人员的引荐下,12月12日下午,记者见到了在泸州市三星街泸州老窖广场办公的张姓经理。广场另一侧建了城墙,墙上插着黄旗帜与红灯笼,旗上印有“国窖”二字。

　　当听记者提起梅先生时,张经理主动表示:“他们是有任务的。”

　　记者以“婚宴需要”为由进行了咨询。张经理介绍称,国窖1573·国礼定制酒的规格是0.9升,市场价为6万元/坛,但目前价格是1.698万元/坛。另一种国窖1573·国韵规格是5升,市场价为18万元,目前仅售1.8万元。

　　她还表示,中国品味的瓶装酒价格为1380元/瓶。

　　记者询问能否打折,张经理说:“不行,我告诉你的全是感恩回馈价、最低价,是政府要求我们这样卖的。我们那个中国品味的团购价要1980元/瓶。”

　　她递给记者一份宣传单。这份宣传单载明了泸州老窖的8个品种,内容与梅先生的邮件基本相同。

　　“你给他(指梅姓工作人员——记者注)完成多少任务?”随后,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张经理主动询问记者。

　　“因为我们是给市政府机关单位服务的,所以我们什么都要站在客户的角度来考虑,操作也是这样。他们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比如说,你是谁谁谁的任务,你跟我说一声,我们就给他办理。”张经理解释。

　　就在记者走出老窖广场没几分钟,梅先生给记者打来电话,询问是否满意,“不好意思,下午有急事,没有陪你一起来”。

　　事实上,在泸州市部分行政、事业单位代企业“推荐”高价名酒的背后,是泸州老窖等酒企高端产品市场遇冷的现实。

　　泸州市国税局官网公开发布的数据披露,今年1月～6月,该市酒业(酒类制造业以及酒类销售公司)国税税收收入累计实现27.25亿元,同比下降29.9%。

　　在普遍下降的格局中,泸州老窖的税收仅与过去基本持平。数据显示,泸州老窖股份有限公司及其合并报表企业累计入库税收14.72亿元,同比增长1.1%。

　　这已经比泸州市其他酒企好了许多。相较而言,郎酒集团及其关联公司同比减收9.52亿元,下降65.0%。

　　更令人担忧的恐怕是,老窖、郎酒两大龙头企业集团入库税收占全市计划口径税收的41.6%,较去年同期下降了10.5个百分点。

　　“部分高端名酒肯定会滞销。因为过去许多名酒是公款消费的,但现在很难再使用公款了。”泸州市某国企一位不愿具名的干部表示,对于依靠“酒财政”的泸州市来说,相关政策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他所说的政策影响,是指中央“八项规定”、“六项禁令”、“反四风”的一系列要求。但在这位干部看来,即使酒城发展存在暂时的困境,也不应该带来名酒的摊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