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长沙 廖文伟

（一）

　　该是七八年前吧，那个和风拂面的周末，伏案日久，忽地想去久违的古玩集市走走，活动活动筋骨。

　　走进集市不几步，便有人喊我。循声望去，是一两年不见的常德古玩商人老陈。他的地摊很乱，盆壶碗碟样样全，铜器、竹木雕、石雕杂陈其中。接过他递来的小板凳坐下，这才看清楚，地摊上竟然还有些奇石之类的东西。稍一浏览，发现有块小矿石很奇特。黑褐色岩石，上部有白云石簇晶，白云石簇晶上分布着几处腥红色晶体。其晶体有锖光，摩氏硬度与寿山石不相上下，我认定这是原矿石辰砂。

　　于是细看，但见白云石簇晶中生长着的腥红色簇晶，大部呈四方柱状，最大的一块却呈板块状，光照时透明，呈鲜红色。整块矿石虽不大，却成原生态辰砂（图1），亦为难得，讨讨价，爽快地买下了。

　　这是我得到的第一枚辰砂！

　　（二）

　　要说辰砂，还得从殷墟考古发掘说起。光绪二十五年（1899），金石学家王懿荣从中药店的“龙骨”上发现了甲骨文，1928年考古学家们在河南安阳的殷墟开始了有序的发掘。陆续出土的三千多年前的甲骨上，其中有的竟见用红色涂划的字迹。经过检验，认定红色为辰砂粉末。毫无疑问，中华民族的先祖们，三千多年前便发现并知道如何使用矿物辰砂了。上世纪70年代，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几件帛画，帛画上的红色部分，经检验，发现同样是使用辰砂调制的矿物颜料涂抹的。年代更久远的史前岩画，亦发现有使用赤铁矿和辰砂涂抹的。人类使用辰砂的年代，不可谓不久远了。

　　宋代苏洵朱批《孟子》的朱红，恐怕是最早使用辰砂圈点先贤著作的实物之一。保存着的帝王“朱批”的奏折，最有意思是雍正皇帝的。嬉笑怒骂、风趣揶揄、严正评议，他皆用辰砂朱批，为朱批中之佼佼者。辰砂，曾经代表过帝王的尊严。

　　辰砂，亦曾代表过帝王的侈望。秦始皇帝嬴政，可以说是第一个访求方士炼丹的帝王，后来的汉武帝有过之无不及，宫中养着无数方士，日夜提炼仙丹。炼丹的主要材料，便是辰砂了。到晋代，葛洪作《抱朴子·黄白》，其中便有“朱砂为金，服之升仙者上士也”一说，辰砂的神秘色彩，越发的浓重了。进入唐代，湖南沅陵（辰州）已经开始无序地开采辰砂，称其为“光明砂”，因其产自辰州，又称辰砂。“光明砂”作为贡品献给朝廷，不久，“光明砂”便随着唐文化的东渡流入日本。

　　贵州的万山汞矿，明清以来开始有规模开采，明代的鲁王朱檀、清代的雍正皇帝，是继汉武帝之后最虔诚的炼丹术推崇者，都曾服食辰砂炼取的千年不老长生丹。但明代的张应文在《论奇石》中提到“近时砚山（笔架）、书镇有以大块辰砂为者……”，可见，这个时候辰砂已经从神秘的围帐中冲决出来，走进了文人士子家的书房。

　　时光脚步过于匆忙，转眼又是百年之后。美国内华达州罕波尔特附近，有人发现一颗直径不到一英寸的辰砂晶体，重若30克，轰动了珠宝行业。美国一名有钱人掏出1500美元买下而拥有了它。这在当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1980年，矛头状穿插双晶“辰砂王”在中国的贵州万山被发现，重达237克，美国人引以为荣的内华达州辰砂不能相提并论，举世瞩目，价值连城。

　　万山“辰砂王”是中国的骄傲，1982年中国发行一套矿物邮票，“辰砂王”在邮票上公开亮相。万山，是世界上唯一能找到直径大于一英寸的辰砂晶体的地方。万山，因辰砂而名扬四海。

　　于是亿万中国人知道辰砂了，又于是，远祖人类涂涂抹抹的红色颜料——辰砂，开始受到世人注意。人们懂得了，中国的辰砂不单有悠远的历史，而且可以避邪、镇宅，可以治病，可以切割成宝石饰物，具有最红艳的红宝石一样的魅力。理所当然，完整硕大的辰砂晶体，便有了“珠宝砂”的美名，万众瞩目，千万金亦难求。

　　（三）

　　就是这个辰砂，由于实践有医疗效果，加工有宝石价值，附会有仙道佛光，穿凿着皇家尊贵，它的身价，近些年不断在提升。辰砂，就这样走进了收藏领域。

　　得到第一块辰砂原矿石以后，我便耿耿于怀，总想得到第二、第三块……

　　有道是心想事成。2010年湘江秋水又瘦时，江永的古玩商人老卢给我带来了好消息。那一日他给我送来一块辰砂（图2），他说他听说喜欢辰砂的人多了起来，他那里离万山近，便邀了个朋友去了趟万山，寻到几个同行，设法弄了几块回来。辰砂成块状，呈紫红色，锖光闪烁，表明它传世已经有些年头了。最要紧的还是，这块辰砂很纯净，把着打手，重达1000多克。板块状辰砂是辰砂的一种形态，同有伴生矿物的辰砂相比，总体密度要大得多，因此比重也大得多。

　　有道是好事成双，真是一点不假。老卢见我识辰砂爱辰砂，回去后找到那次与他一同去万山的同行，要他将他在万山带回来的那块大辰砂（图3）让给他，再赴长沙时，带给我了。辰砂为原生矿，重约3000多克，的确不小。颜色朱红、腥红相间，伴生白云石、方解石等，有围岩，强光照射，浅薄之处皆明艳红亮，实在招人喜欢。

　　又是一年秋风劲，那天晨起正准备上电脑作篇博客小文，手机忽然响起，是望城古玩商人小李。他说，他在黄金乡一个老者家里见到两绽朱砂荔枝墨，各有三个荔枝，我若要，他便去买来带给我。晚上八点，他来了，满脸的笑，提袋中摸出个锦盒，果然好一对“荔枝”。

　　但我只扫一眼，脱口便出，说不是朱砂墨而是朱砂镇，一对清代朱砂荔枝形镇纸（图4）！

　　收藏家的藏室，寿龄长一点的朱砂墨尚可见到，但多为条状，所谓的杨梅形朱砂墨、石榴形朱砂墨（图5）、竹节形朱砂墨、葫芦形朱砂墨等异形墨，其实其中有墨亦有镇纸……荔枝形朱砂镇纸，则是最富有情趣的一种了。

　　这对朱砂荔枝形镇纸，各由三只荔枝组成，虽污垢沾染，却温莹润熟。三颗荔枝呈品字形，称一称，竟有1000多克！其枝梗叶脉清晰，皮壳皱突分明，肖似鲜活荔枝。枝梗上原有的金色仅剩残迹，叶片上的绿色亦只有几点黑黝黝的绿斑，久历沧桑了。看着它，很自然地忆起杨贵妃爱吃荔枝的事来。唐明皇李隆基为了讨她的欢心，竟从广东驿传。当年岭南飞骑递送，“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杜牧的这两句诗，同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爱情一道，古来便被世人传颂。其实荔枝在汉高祖时即传入中原，那时叫离枝而非荔枝。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就曾提到。说荔枝熟了，但枝蒂很牢，不方便采摘，于是主人用刀剪将其连枝采下，便以“离支”为名。中原人好食荔枝，更喜欢荔枝的色泽形态。东汉的学者王逸说它“灼灼若朝霞之映日，离离如繁星之着天”，当是顶礼膜拜了。

　　仿鲜荔枝制作镇纸，不能不说是这种顶礼膜拜的必然。如此一对朱砂荔枝，任它在砚上磨研而残损，想必于心不忍。作书镇则另是一番情境，繁星相伴，旭日不离，几多惬意。

　　荔枝上笼罩着的这种种的历史文化传奇，直到今天，依然闪耀着迷人的光辉……

　　（四）

　　思绪飘忽，倏然间，我记起我曾收藏着的一张图片，是明代梁庄王墓出土的一枚宝石吊坠，便是镶金辰砂宝石。它形态自然，红艳动人，十分美丽。图片的说明文字是“郑和时期的辰砂宝石”，可见，辰砂的珍贵和美艳，梁庄王是分外的看重的。

　　于是我便想，我的这对荔枝形朱砂镇纸，当年它们在哪位文雅之士，抑或便是王公贵胄的书房履行自己的职责？它们何年何月，又是如何地从文人雅士、王公贵胄的书案一个跟头翻滚进了市井？

　　自然，我买下了荔枝形朱砂镇纸，为我的辰砂藏品添丁加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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