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健还能全身而退吗？商法教授：直销牌照非免死金牌

　　《新闻周刊》20190105《新闻周刊》：本周视点——权健与保健向前向后

　　白岩松：权健，还能全身而退吗？

　　01

　　周洋之死：保健品怎能治病？

　　女儿周洋去世，周二力说天塌了下来。这几年，他一直为当年让女儿放弃化疗转而吃权健的秘方药而自责。他曾一度认为，权健八千万买来的抗癌秘方保健品就是救命稻草。2012年底到2013年初，周二力前后去权健拿过5次药。

　　周二力（化名）

　　周洋父亲

　　第一次我们带着病历去的，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像周洋这种病，在我们权健不算大病，完全可以把她治愈。”我在取药的时候问过，我说这个药上面没有说明。他们说这个涉及商业机密，这是秘方，除了给我的这个秘方药之外，还有紫草精油。服用一个月之后，这个肿瘤标志物就直线上升，这中间我打电话联系过（权健），他们说没事，（这是）好转反应，在排毒第四个月的时候，肿瘤标志物就已经长到八千左右了，这会儿孩子的种种表现就是不好。

　　在商务部直销行业管理网上公布的权健40种直销产品中，紫草体用精油类别归属为化妆品。除此之外，还有一款大枣药食同源固体饮料，无法在上述网站查询。用药前，周洋经历了痛苦的化疗，但她的肿瘤标志物一度降到接近安全值。

　　正在焦灼之际，周二力接到很多陌生电话，询问周洋“是不是被权健治好了”。他上网一搜，发现网络充斥着大量有关周洋因权健获得重生的宣传。而此时的周洋已住进ICU病房。

　　周二力（化名）

　　周洋父亲

　　我说你（权健相关人员）应该把它删除掉，他不删除，要求我把手机号还有QQ号都换掉，然后其它问题都好解决，说你需要多少钱，可以说话。

　　周二力只好诉诸法律，却以败诉收场，而周洋的病情也急转直下，2015年12月周洋去世。沉寂三年后，周二力决定于下周对权健再次进行起诉，他觉得权健在他拿保健品的2012年至2013年涉嫌非法行医。直至2014年8月权健才有了自己的肿瘤医院。而其行医流程与周二力所看到的如出一辙。

　　陈晓辉（化名）

　　天津权健肿瘤医院前医生

　　你来了都不用诊断什么病，一进门就是带病历了，你是什么情况，什么病，什么癌，然后就给你开什么癌的药。肿瘤的秘方药有一个基础的秘方药，这个基础方是所有癌症都通用，开完这个以后同时再根据他每一项，你是肝癌的，肺癌的，再开这类专业的处方。

　　据曾在天津权健肿瘤医院工作的陈医生介绍，在医院，医生不做手术，没有放疗和化疗，只要按照经销商“老师”的暗示开秘方药，就能拿提成。拼的不是医术，而是话术。如果有医生提醒尚处癌症早期患者不要吃这个药，早干预提高生存率为好，就会被严重警告，医生流失率很高。而留下来的，据陈医生观察，科室大夫甚至能跨科室看病。

　　陈晓辉（化名）

　　天津权健肿瘤医院前医生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可能刚有执业助理医师证，一个月都能开好几百万的秘方药出去，而且这小姑娘还能出专家门诊，按说她的资历资质肯定不行，出门诊都不行，但是人家就是会说会忽悠。内科病房外科病房都合并到一块，你内科大夫值班，有外科病人你不能跨范围执业，这是违反执业医师法的，属于是违规的。

　　陈医生将这些医疗乱象上报医院高层和当地卫生局未果，自己还被开除。不过，这次丁香医生的起底报道，无论是对周二力还是陈医生来说，他们所遭受的种种伤害似乎不会再让权健全身而退，不少人也开始对权健保健品如何堂而皇之成为抗癌药，有了更多追问。

　　于良

　　中国营养学会 注册营养师

　　保健食品是指具有保健功能，就是声称它具有保健功能，或者说以补充维生素、矿物质，等等这种营养物质为目的的食品。保健食品不是药品，是食品，不能以治疗疾病为目的，适用一些特定人群来使用。你也不能说能够治疗某某某疾病，但销售人员在具体的销售过程当中，却经常会采用一些能够治疗疾病等等这种字眼，或者是能够在让疾病得到很好的康复，让你放弃使用其它一些药物等等这些宣传方式进行宣传，那么这种宣传就属于典型的过度宣传或者叫做夸大宣传。

　　2018年9月，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关于防范保健食品功能声称虚假宣传的消费提示》，对保健品进行了严格定义，并整理归纳出目前市场上针对监管部门批准的27类保健食品功能的常见虚假宣传表述。

　　02

　　直销牌照绝不是免死金牌

　　本周，天津“权健事件”联合调查组通报，经前期工作发现，权健公司在经营活动中，涉嫌传销犯罪和涉嫌虚假广告犯罪，公安机关已于2019年1月1日依法对其立案侦查。权健的千人经销商大会火速取消，肿瘤医院网站也已关闭，各大电商平台紧急下架了权健所有产品。

　　登陆权健官网可以看到，该公司旗下有护肤化妆品、生活用品、保洁用品等5大类，涵盖洁面洗发、卫生用品、营养补充剂等各个方面。这些产品在经销商口中，都是“纯天然”“治百病”的神品，也推动着一波又一波推广活动。大学生血风曾“卧底”参加了权健，除了参观医院、介绍产品之外，“如何挣大钱”这个话题才是整趟行程的重头戏。

　　血风

　　“卧底”权健的大学生

　　一整天都在开会，一直开到晚上十点多，然后人都没有抵抗力了，把你带到酒店那个房间里，几十个人聚集在一个屋子里，开始给你讲各种复杂的奖金制度。

　　“血风”发现，工作人员对自己这样的年轻学生，会大肆宣传“创业”“致富”，而对年纪较大的人，则主打“健康”“长寿”。王先生的母亲就深陷其中，甚至给一岁的小孙子喂“麦芽精”，孩子呕吐不止，而母亲依然声称这是排毒，甚至想要拉记者入伙。

　　于良

　　中国营养学会 注册营养师

　　他的门槛不是很高，有些产品是普通食品，包装像药品一样，其实是属于一种食品，或者是造一些普通的卫生用品，其实成本很低，但是可以打着健康的旗号卖很高价格，利润空间很大，所以就会铤而走险来做这个事情。

　　2013年，权健自然医疗科技发展有限公司取得了直销企业认证牌照，可以在天津、四川、浙江等10个省市进行直销活动，允许销售的产品只有40种，且不包括任何药品，就连一千多元的拳头产品“骨正基”鞋垫，也并不在直销许可名录中。即便持有直销牌照，我国法律也只允许单层次直销，多层次直销和传销一样都是禁止的。但现实中的权健，会员采取分级制度，收入与发展人数挂钩，无论是销售区域还是经营模式，都已经远远超过牌照允许的范围。

　　刘俊海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教授

　　即使一个企业拿到了商务主管部门颁发的这种直销牌照，也不能担保这就是免死金牌。这仅仅是一个市场准入的门槛。进入到市场以后，违法成本低于违法收益，所以这就给那些拿到直销牌照的企业，从事不法的传销活动提供了利益上的驱动力，就有可能一边在左手里头拿着直销牌照，右手却干着传销行业的勾当。

　　2018年6月，安徽省郎溪县人民法院判处当地一家权健经销商岑某某犯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判处有期徒刑2年6个月，缓刑3年。检方指控：被告人岑某某加入权健后，成为初级经理、三星代表。后通过开展推介、利诱他人继续发展会员150余人，会员层级超过三级，其行为已构成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从2012年至今，权健在全国多个省市都被公安部门以涉嫌传销调查、抓捕过，至少有3个司法判例将权健二字与传销关联起来。此外，还有一些工商部门的行政裁决及查处文本，也将一些省市的权健经营者认定为传销。

　　刘俊海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教授

　　拿到直销牌照本身对于某些直销企业来说，就是先含着金钥匙出身了，他认为从事一点不法的传销活动，监管部门得容忍我，否则我们这些拿职业护照的全军覆没，你监管部门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一旦这种垄断式的，有限发放牌照的监管方式，成为一些直销企业耍赖，甚至被溺爱，甚至变坏的这种主要原因的时候，我们的确需要探讨一下我们现在的直销牌照的发放制度和监管制度。

　　目前国内的直销企业，超过70%都与保健品有关，也存在大量在传销和直销之间“打擦边球”的行为，因此权健被查，也引发了对类似事件监管漏洞的关注。权健事件联合调查组有关负责人表示，天津绝对不允许打着直销的旗号干着传销的勾当，对于违法违规行为，态度是严厉打击、严厉查处、绝不手软。

　　03

　　应尽快弥补监管漏洞

　　四五年前的新闻曝光，没能阻挡权健公司的不断扩张。当针对其涉嫌传销、夸大宣传的质疑再次引发关注，有媒体从权健集团官网发现，如今展示出的92款产品，比之前减少了9款所谓的营养保健产品和自然医学产品，而现有的产品信息及包装展示中可以看到“麦香味固体饮料”“发酵饮品”等字样，售价1068元的骨正基鞋垫，也并没有那些神乎其神的功效。然而，在全国多地都有加盟的权健火疗店里，销售员口中的产品却与几年前一样神奇。

　　容易被查证的官网展示及产品包装上并没有夸大宣传，但在遍布全国的加盟店、吸引了众多人群的会销现场、甚至是电话和网络上，往往又是另一套宣传方式。与其类似，假冒的新闻播报、明星的宣传片段、穿白大褂的名医、普通人的现身说法、再加点儿礼品及亲情营销，已经成了保健品行业谋利的惯用伎俩。具有很强迷惑性的同时，也给消费者的维权取证和涉及多部门的多头监管带来考验。

　　刘俊海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教授

　　由于这种广告宣传采取口头的方式，如果不用心去固定证据的话，那么这些口头宣传，以后在消费者维权的时候，无法成为对自己有利的证据，使维权的成本非常高，维权的收益非常小，甚至没有收益。当然还有我们的监管有漏洞、有盲区。

　　消费者维权成本高，企业的违法成本就低，而且更会大大低于违法收益。对于整个行业而言，合法合规的企业效益远远落后，带来了极大的负面引导。与此同时，当越来越多的人重视起健康危机，趁虚而入打保健牌的企业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正如权健集团可谓仰仗创始人束昱辉的发明专利起家一样，国家专利也成了不少企业进行虚假宣传的幌子。

　　刘俊海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教授

　　专利仅仅是对于符合申请条件，满足申请程序的申请人授予的一项许可而已，所以我认为破除对专利的迷信，对于垃圾专利的迷信，科技含量不高的专利的迷信，对于用于作为传销保健品的专利的迷信，我认为成为当前科普的一个重要内容。

　　在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利检索系统中，束昱辉的发明专利有42项结果，而以“保健”为关键词搜索的结果是19万多条。20多天前，面对保健品领域诸多虚假宣传乱象，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出通知，明确包括药品、医疗器械、保健食品、特殊医学用途配方食品的广告，不得使用代言人做推荐和证明。不得以介绍健康、养生知识等形式变相发布。

　　本周三，天津市场监管等10部门联合开展“打击、清理整顿保健品乱象专项整治行动”，同时依法查处取缔不符合消防安全规定的火疗养生场所。在专家看来，整顿保健品行业之乱也应该在法律层面尽快升级改版。

　　刘俊海

　　中国人民大学商法研究所所长、教授

　　广告法第18条明文禁止五种非法广告 应当说这条的规定，执行还很不好。我现在还没有听说，任何一名明星代言的时候，对于虚假的保健品广告，给消费者造成的财产损害承担连带责任，所以我认为，现在我们对于保健食品监管最大的难点问题，不在于无法可依，而在于有法未依，违法未纠。2005年国务院颁布了《直销管理条例》和《禁止传销条例》，我个人认为，下一步我们一定要制定法律层次的反传销法，提高法律的权威性，不管是直销还是非直销，任何商业模式都在法律范围之内，同时明确监管部门的监管职责，特别是强调，要尽快扭转当前存在的多龙治水的监管漏洞。

　　白岩松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围绕权健的关注会有一个结束，但是围绕保健品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却依然会是一个话题。这个时候也该谈谈我们自己，即便是小周洋的父亲，一边不为钱在起诉权健为女儿讨公道，另一方面也始终在自责，为自己当初轻易地相信。现实生活中还会有保健品，打着各种虚幻的旗号来忽悠你，欺骗你。我们自己该怎么办？另外还有一些所谓的补品，长期以来价格不断攀升，都高得离谱，但真正的作用有几何？所以不管我们自己还是医学界、科学界当然更包括政府，应该陆续扒掉很多保健品或补品的皇帝新装了。这样一方面，我们不那么轻易相信，另一方面，忽悠者的空间越来越小，我们才会更健康，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