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孙炜
感受讲述者
2015年,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孙炜的长篇小说《拍卖场》,这本书以北宋画家高益所绘《鬼神搜山图》为线索,讲述了收藏拍卖圈幕后的故事,披露了艺术市场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易细节,在收藏领域引起了一定范围的关注。书的作者孙炜生于上世纪60年代,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就职于 《人民政协报》,由此接触到众多文化名人。作为自上世纪90年代中国艺术品市场重建后的第一批艺术领域媒体人,他见证了中国艺术品市场的每一轮波折。多年媒体人的职业身份造就了孙炜敏锐的观察力,也让他对写作这件事有了深刻的领悟。“我决定通过写作,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记录下来,将思想和幻想一起固 化。等到某一天,躺在某处,可以翻翻这些旧书,追忆那些似水年华。”
谈到收藏、拍卖、投资与收藏家故事,孙炜滔滔不绝。在他看来,媒体人也好,收藏家也罢,都是一种人生体验,他更倾向于做一名学者,探寻历史,更专注于人物传记,喜欢收藏一些古代的饰品,无关风雅,只为研究。
投资艺术品一定会升值是伪命题
中国人自古就喜爱收藏。根据历史学者的考证,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三次全国性的收藏高潮:第一次在北宋,第二次是清朝的康雍乾盛世,第三次在清末民初。其共同的表现特征在于,上至帝王将相下到黎民百姓,踊跃参与其中,整个社会以收藏为乐事。而在今天,人们普遍认为,继房地产、股市之后,艺术收藏市场成为第三大朝阳投资产业,那么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成为全国性的收藏兴盛时期。
上世纪70年代,收藏东方文化最主流的力量来自欧美国家 和港台地区,当时藏家喜欢具有高品位的老窑器物,而并不看好明清宫廷瓷器,觉得华丽有余,典雅不足,缺乏历史厚重感。后来行情颠倒了。上世纪80年代,香 港苏富比以15万元港币卖出的“游春图瓶”,在前些年的拍卖会上拍出了一亿多元人民币。人们对艺术品的收藏目的和喜好,使市场格局在三十年中发生了翻天覆 地的变化。因此,投资艺术品一定会升值是一个伪命题。因为现在的人对古代文化的修养远远不及前代,对皇家器物的追捧背后,也隐藏着这个时代的某些浮夸和虚 荣,人们收藏的目的由原来的个人陶冶情操变成了单纯的投资赚钱。
我记得在2002年,我的一位朋友请我帮忙,策划成立一家拍卖公司,当时一些在俄罗斯做生意的中国人,买回大量俄罗斯学 院派艺术家的作品,其中不乏列宾美院、俄罗斯功勋艺术家等重要名头。我朋友的这家公司征集到一些艺术水准颇高的俄罗斯油画,价格也很低。没料到,这些作品 在拍卖中大部分流拍。我终于明白,好的作品如果不顺应市场需求,并不能卖个好价钱。当时,具有俄罗斯情节的那批人大多没有经济能力购买,而有能力购买的, 又对这些作品不感兴趣。
那之后,我开始留意艺术品市场的变化周期。我发现,周期不同,人们所关注的热点也不同。比如说,上世纪70年代 日本人在全世界的艺术品市场“扫货”,他们对宋元时代老窑的东西很感兴趣,当时一只斗茶用的宋代兔毫盏,一般品相的需要四五万元人民币,好一点的要十几万 元人民币,某知名艺术品经纪人的一个客户就为这样一只兔毫盏和一位日本人竞价,花了47万元人民币买下来,这在当时可谓天价。但三十年后,这位客户再次找 到这位经纪人,想要出手这件兔毫盏,而此时的成交价仅为14万元人民币,这其中还不包括人民币贬值所带来的价格流失。
中国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收藏家?
中国到底有没有真正的收藏家?谁是中国当代的收藏家?经常听人说,中国至今还没有收藏家,原因是现在人们把艺术品完全当作投资的产品,倒来倒去,一味追求经济效益,有点儿像过去人们常说的“投机倒把”。
一个人要想成为真正的收藏家,自古以来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动手,开始收藏;要么继承祖业,延续收藏。真正的收藏家必须具备一定的收藏规模,同时还要拥有一部分足以代表其收藏水准的精品。
比如马未都先 生,他早年作为北京知青下过乡,返城后当过工人,后来又去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一个文学期刊当编辑。当时中国艺术品市场还没有形成,只有一些民间的所谓“鬼 市”——农民收集一些老旧的瓷器、书籍等杂物,天不亮时在城市路边摆摊交易。由于马未都喜爱收藏,很自然地就开始混迹在“鬼市”之中,不断积累自己的收藏 阅历和收藏品级,最终成为中国著名的瓷器和家具类收藏家,创办了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第一家民营博物馆——北京观复博物馆。
马未都的收藏经历不可复制。比如说他收藏的官窑瓷器和名贵家具,在过去它们很值钱,可是在“文革”十年中,它们成了腐朽没落的所谓“精神鸦片”,遭受社会鄙视,甚至白送人都不要。“文革”结束之初,大众的收藏与审美意识还没有觉悟,而以马未都为代表的一批人就开始上手收藏了。等到一二十年以后,中国人经过改革开放,有钱了,对收藏产生了兴趣,这些物品又变得很值钱了。所以说,马未都的收藏,占尽了天时地利。
现在收藏界许多人都知道赵庆伟,他可以说是一名文化拾荒者。他在上世纪80年代末进入收藏界以前,只是一个在中关村(000931,股吧)做电源产品的生意人。在我看来,他是非常典型的能把废物变成宝物的人。很多人眼里认为他就是个收破烂的,对于这一点他也毫不忌讳,他跟我聊过早期在潘家园拾荒的事儿,发现有许多人在那儿捡破烂,他就是其中之一,拎着一杆红木大秤在回收废品的货场边溜达。
赵庆伟的藏品中有当代诗人、散文家、小说家魏巍为纪念茅盾先生去世所作的《敬悼茅公》手书原稿;有丁玲书稿《记左权同志话山城堡之战》,这是丁玲根据左 权口述写下的记述红军战斗的散文。那么,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呢?赵庆伟跟我说起过,这是他按麻袋算,一袋袋收购回来的。他的工作室真的像废品回收站——各个 国家的雕塑、各种各样的奖杯、各式各样的箱子,甚至还有几十部早期的大哥大,最抢眼的就是屋子中间堆放着的整箱、整捆、整卷的手稿,至今他自己也没法统计 手里有到底有多少值钱的东西。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首都的各个部委办开始盖新楼,搬家,他一想,那些机关扔的东西,肯定有大批“文 化垃圾”,他就去回收那些“破烂”,想淘出些宝贝。如此看来,他基本是放弃了传统的收藏渠道,而去关注文化场所的搬迁与改造。那些各个机关部门、企事业单 位处理的“废纸”,就成了他收藏的宝贝。
赵庆伟跟我说过,搞收藏,其实没有纯粹的运气。当年,中央美术学院要搬到花家地去,很多艺术家 在收拾工作室的时候都是挑拣好的东西带走,剩下的就处理掉。他花几千块买了一捆画,里面竟然有一幅王沂东(中国最优秀的油画家)的作品,只是画上没签名, 但有几个玩收藏的人看出是王沂东的画。赵庆伟找到王沂东,王沂东说,搬家时比较混乱,遗失了。赵庆伟听完立刻完璧归赵。这就是那一代人的特性,尽管是商 人,但还有许多理想主义的情怀,这一点非常可爱。
老一辈知识分子的收藏观念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去世,我看新闻,知道王世襄先生本人生前遗愿,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家中也不设灵堂,我感觉,直到他去世前的那一刻,老人家依旧是我心中的那位老人——不愿意与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呆在一室。
拜识王世襄先生,大概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在我的印象中,他快乐得像个老小孩,总是乐呵呵的。不讲究穿,但吃什么?怎样吃?却非常有学问。他是一个对 生活充满热情的“大活宝”,架鹰捉兔,遛狗逛獾,无所不玩,所以他也承认自己是个“玩家”。我曾经听他的朋友当面“斥”其为“纨绔子弟”,他也是乐呵呵 的,不反对。
我曾经的同事纪红先生是个才子,他的长辈与中国老一辈文化人交往很深,所以我们俩经常去拜访他们,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顺 便“混吃混喝”,算是有些交情。比如钱钟书夫妇、杨宪益夫妇、黄苗子和郁风夫妇、丁聪先生、华君武先生,所以也知道他们的收藏令我辈望尘莫及。这些令人尊 敬的老前辈,我发现他们有些共同的特点:出身名门、博学多才、性格开朗、虚怀若谷、风趣幽默。
喜好收藏的人都知道什么叫“老窝子”,大 体上讲就是收藏世家或收藏名家的那个家——老一辈的知识分子大都喜欢艺术品,基本上家里都有不少收藏品。老人家们年纪大了,想在有生之年处理自己的收藏, 以对自己的人生做最后的安排,不仅无可厚非,而且是非常明智的打理自己人生的方法。大约十几年前,嘉德就曾经分别拍卖了王世襄、黄苗子和郁风先生家的收 藏,都很成功。在观看拍卖前他们的收藏展览时,我心里感慨颇多。我十分崇敬他们的艺术修养,佩服他们的收藏眼力,当然也非常支持他们的这种处理方式。只是 由于自己的经济能力有限,没能在拍卖场上收藏到他们的藏品,的确是一种遗憾。
古代收藏家希望自己苦心的收藏能够“子子孙孙永宝用”,事实上,那是他们的一厢情愿。所以,我觉得像王世襄、黄苗子和郁风等先生这般处理他们自己的收藏,是我们这个社会在收藏观念上的进步。
收藏是一场持久战
人们收藏的艺术品,无论是瓷器、字画,还是其他,虽然有它们各自的特殊性,但都是一种商品。只要我们确认它是商品,就不可避免地具备商品的属性。你要进 行艺术品投资,简单地讲,就是花钱把东西买回来,经过自己的手,把所有权变更到自己名下,然后再卖出去。收藏虽然具备一定的投资性质,但是它必须讲究周期 性,更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依照心灵的所爱,去寻找和发现自己的收藏品。
在一般情况下,成为收藏家的过程大体有三个步骤:第一步,寻 找和发现收藏品;第二步,经过若干时间,花费了一定精力和财力,自己收藏的艺术品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和体系;第三步,通过在收集、整理艺术品过程中的学习和 研究,炼成火眼金睛,成为某方面的专家,最好能够形成自己的理论。
收藏本来就是一场持久战,千万不要把你家准备去买房子的钱去买高档艺 术品。如果你甚至敢于把自己家买米买油的生活费用,都花到潘家园的话,你一定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因为你不是在玩收藏,而是在投机,况且潘家园也不是投机 赚钱的地方。所以一定要用闲钱去收藏,由小到大,拾阶而上。
买东西一定要买真,但是市场上真的东西毕竟少,所以会贵一些。反正你也不是 天天去收藏,只要自己心理能够承受,一咬牙就过去了。只有过了鉴真这一关,你才可以谈收藏精品的问题。但是,捡漏儿的想法你想都不要去想,今天卖艺术品的 人几乎没有“瞎子”,他凭什么关照你?捡漏儿往往就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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